又一根叶片宽厚、根茎强韧的深绿色野草被连根拔起,带着潮湿的泥土摔在田埂上。
林小满赤着脚站在松软的泥地里。
崭新的淡蓝色小熊睡衣前襟沾着几大块深褐色的泥污,袖口和裤腿也蹭上了湿泥。
他小小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之前未干的泪痕和泥点,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
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全然惊恐茫然,而是紧紧盯着脚下的土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拔掉深绿色、叶子大的。
留着小的、透明的、嫩绿色的。
露台上那根悬停的枯竹竿,像一支沉默的教鞭,在他混乱的意识里刻下了这道简单的规则。
他不再去看露台,只是弯着腰。
沾满泥污的小手在混杂的绿色里快速而笨拙地翻找、分辨。
一旦锁定目标——那些叶片宽厚、颜色深绿、看起来强壮有力的植株。
他便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手,抓住靠近根部的位置,用力一拔。
“噗”
“噗”
拔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在寂静的前院持续响起。
他像一台刚刚启动、运行尚不流畅的除草机器。
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和用力过猛,有时会因为草根过于坚韧而踉跄一下。
有时又会因为拔起一大丛而带起过多的泥土,溅得自己满身都是。
但他只是胡乱地用手背抹一下脸,或者甩甩粘在手上的泥。
便又立刻投入到下一棵“杂草”的识别与清除中。
篱笆圈里的芦花母鸡似乎对这边的动静失去了兴趣。
开始悠闲地在不大的新领地里踱步,偶尔啄食着草籽。
石槽里清澈的山泉水无声流淌,映着破碎的蓝天和男孩忙碌的身影。
露台上。
陈芹灰白的手指稳定地握着那根枯竹竿。
竹竿干硬微糙的触感透过冰冷的指尖清晰地传递着。
空洞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俯视着下方那片小小的土地。
她看着林小满笨拙却专注的动作。
看着他准确地揪住一株叶片带锯齿的灰灰菜,用力拔起,甩到田埂上。
又看着他手指犹豫地悬在一簇贴着地面生长、叶片小而圆润、颜色翠绿的野草上方。
那可能是一种可食用的野菜,也可能只是普通杂草。
枯竹竿的末端无声地向下一点,精准地落在那簇野草旁边的泥土上。
林小满的动作瞬间顿住。
抬头望了一眼悬停的竹竿末端,又低头看看那簇被“标记”的翠绿小草。
他抿了抿唇,绕开了那簇草,转而扑向旁边一株叶片肥大的野蒿,“噗”地一声将其拔除。
陈芹的目光扫过他沾满泥污的睡衣和小腿。
扫过他因用力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鼻尖的汗珠。
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枯竹竿的手指关节,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突出。
“长久的孤独和亲眼目睹丧尸吃人的冲击心理状态早就不对了。
不然也不会明明害怕自己这个能动的尸体,还要跟着。
所以林小满从大地汲取力量,扎根土地奋力活到末日结束那天吧……”
时间在泥土的翻动和拔草的“噗噗”声中缓慢流逝。
阳光偏移,将田埂上的杂草堆照得更亮。
那片新翻的土地上,属于“草”的深绿色和强壮的植株明显稀疏了许多。
剩下的是那些被有意无意“放过”的、颜色更嫩、形态更纤细柔弱的幼苗。
几处微小的透明绿点(番茄?),几簇嫩绿纤细的小苗(罗勒?)。
还有那几丛被枯竹竿“标记”过的翠绿圆叶野草,在清理出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小满首起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在泥污的小脸上又添了一道。
他看着眼前变得“干净”许多的土地,那些被保留下来的小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一种极其微弱的、混杂着疲惫和一点点……成就感的情绪,极其陌生地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露台的枯竹竿再次动了。
这一次,竹竿末端没有指向土地,而是极其缓慢地、清晰地指向了田埂边缘。
那个被林小满遗忘在一边的、粗糙的陶土花盆,以及旁边散开的半袋黑色培养土。
林小满顺着竹竿指的方向看去,愣了一下。
装盆?他差点忘了这个。
他看了看陶盆,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黑色培养土,再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手和睡衣。
巨大的麻烦感再次沉甸甸地压下来。
怎么装?装多少?装进去做什么?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枯竹竿的末端再次落下。
这一次,精准地点在了陶盆内部靠近底部的位置。
点了一下。
然后抬起,悬停在陶盆上方。
林小满呆呆地看着,巨大的困惑再次占据上风。
什么意思?点在盆底?
他犹豫着,试探性地拿起小铲子。
从散落的黑色培养土堆里,挖了一小铲颗粒土,小心翼翼地倒进陶盆里,正好倒在刚才竹竿点过的位置附近。
陶盆底部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黑色。
枯竹竿没有反应,依旧悬停着。
林小满胆子稍微大了点,又挖了一铲土倒进去。
黑色的颗粒土在粗糙的陶盆内壁发出沙沙的声响。
依旧没有反应。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开始一铲一铲,笨拙地将地上的培养土铲进陶盆里。
动作依旧生涩,黑色的土粒不时洒落在盆外,或者溅到他脏污的睡衣上。
但他咬着牙,专注于这项看起来“简单”的任务。
很快,陶盆被装了大半满。
黑色的培养土堆在盆里,形成一个粗糙的锥形。
林小满停下动作,抬头望向露台。
枯竹竿依旧悬停着,似乎在等待下一步。
他茫然地看着装了大半盆的土,又看看田地里那些被保留下来的小苗。
要……要把苗种进去?种哪一棵?
就在这时,枯竹竿的末端再次落下。
这一次,动作迅疾而精准。
末端如同标枪。
猛地刺向田地边缘一株长得稍大一些、己有两片嫩黄子叶展开、中间刚刚探出一丁点细小真叶的幼苗旁边。
竹竿末端深深插入松软的泥土里,距离那株脆弱的幼苗根部只有寸许。
林小满吓了一跳。
他顺着竹竿看去,那株幼苗正是之前被竹竿“保护”过、不准他触碰的几株之一。
竹竿末端稳稳地插在那里,像一个不容置疑的标记。
林小满看着那株被竹竿“钉”在旁边的幼苗,又看看自己装满土的陶盆,再笨拙也明白了过来。
是要把这棵……移栽到盆里?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弯下腰。
这一次,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他伸出沾满泥土的小手,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刨开那株幼苗周围的泥土。
他的手指颤抖着,生怕弄断那纤细脆弱的根须。
泥土被小心地拨开,露出下面交织的、如同白色细线的幼嫩根须。
他尝试用小手将幼苗连同它根部包裹的一小团泥土一起捧起来。
泥土松散,幼苗摇摇欲坠。
他吓得赶紧停下,改用小铲子,笨拙地贴着幼苗根部下方,深深地铲下去,试图将幼苗连同它扎根的那一小块泥土整体挖起。
动作笨拙而用力。
小铲子猛地一撬。
“嚓。”
泥土被撬起一小块,那株脆弱的幼苗连同它依附的土块,被整个铲了起来。
虽然根须边缘有几根被铲断了,但大部分还包裹在土块里。
林小满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那块包裹着幼苗的土块,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陶盆边。
陶盆里,黑色的培养土堆成小山。
他看了看土堆,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着的幼苗土块。
怎么放进去?
露台的枯竹竿依旧稳稳地插在那株幼苗原来的位置旁边,像一根沉默的界桩。
林小满咬咬牙,将另一只手里的小铲子伸进陶盆,在黑色的培养土堆上,用力挖出一个浅浅的坑。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将捧着的幼苗土块,对准那个浅坑,轻轻地、放了进去。
土块落入坑中,幼苗纤细的茎秆微微晃了晃。
林小满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
他拿起小铲子,将旁边黑色的培养土小心地填进坑里,覆盖住幼苗的根部土块,轻轻压实。
一株嫩黄纤细、带着两片子叶和一点微小真叶的幼苗,终于颤巍巍地矗立在粗糙的黑色陶盆中央。
他首起腰,看着盆里这株小小的生命,再看看那根依旧插在原地的枯竹竿。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一点点微光的情绪,沉甸甸地填满了胸腔。
就在这时,露台的枯竹竿被缓缓提起,离开了泥土。
竹竿末端沾着新鲜的泥点。
它没有收回,而是再次向下探出,这一次,精准地点在了陶盆的边缘。
靠近林小满站着的位置。
点了一下。
林小满茫然地看着竹竿点中的陶盆边缘,不明所以。
竹竿末端抬起,又落下,再次点在同一个位置。
林小满依旧不解。
竹竿末端第三次点下,动作似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难道……是让他……把盆拿走?拿到这个位置来?
他犹豫着,看着悬停在陶盆边缘的竹竿末端,又看看露台上那个逆着光的模糊轮廓。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他最终选择服从。
他弯下腰,用沾满泥污的双手,吃力地抱起那个装了土和幼苗的、变得沉甸甸的粗糙陶盆。
泥土的重量和陶盆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到手臂。
他赤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田地里其他被“放过”的小苗。
一步一步,踉跄着,按照竹竿末端指示的位置。
靠近篱笆围栏、相对平整避风的一小块石板地上,将沉重的陶盆放下。
“咚。” 陶盆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首起身,喘着粗气,抬头望向露台。
那根枯竹竿,终于缓缓地、无声地收了回去,消失在露台边缘刺眼的阳光里。
露台上空无一物,只剩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天光,和山谷间升腾的薄雾。
林小满呆呆地站在原地,赤着沾满泥污的脚。
穿着脏兮兮的小熊睡衣,看着脚边陶盆里那株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的嫩黄幼苗。
再看向那片被他拔除了许多深绿色杂草、显得“干净”了许多的土地,上面还散布着更多被“放过”的、颜色嫩绿或嫩黄的小点。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
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巨大的、沉沉的茫然。
露台的竹竿消失了,指令却像烙印一样刻在泥土里。
他慢慢地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陶盆里那株幼苗极其纤细的茎秆。
嫩黄的颜色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别墅巨大的玻璃幕墙后,餐厅的狼藉碗碟在灯火下沉默。
楼上,阳光花房的玻璃穹顶下,枯萎的植物标本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