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阳光花房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光线被正午的骄阳烘焙得近乎凝固。
枯萎的植物标本在炽白的光线下脱水蜷缩，投下边缘锐利的焦黑剪影。
藤编桌面那张发黄的地图上，枯竹枝末端刻下的黑色“×”标记。
如同一个被阳光灼烧出的伤口，醒目地烙印在代表下游森林边缘的绿色区域。
陈芹的视线从地图上移开。
灰白的瞳孔扫过花房满目枯败，扫过设备平台冰冷的金属机柜，最后落向下方前院。
那个穿着崭新淡黄色T恤和深蓝背带裤的渺小身影。
正端着沉重的钢盆，笨拙地蹲在田埂边，一捧一捧地将冰冽的山泉水浇向泥土里那些脆弱的新绿。
水流打湿了他的裤脚，在灯芯绒布料上留下深色湿痕。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空洞的目光在那渺小身影上停留了几秒，没有情绪波澜。
随即，她转身，靴底碾过落满灰尘的花房地砖，走向旋转楼梯。
干枯的泥屑扑簌簌落在光洁的台阶上。
二楼走廊昏暗依旧。
她停在【家庭图书馆】厚重的实木门前。
“咔哒。”
门轴发出干涩呻吟。
浓郁的旧纸、油墨和皮革装订的气息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
筒灯亮起，光线照亮了西壁高耸、沉默的书架森林。
陈芹走进去。
靴底踩在深色羊毛地毯上，无声无息。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掠过层层叠叠的书脊。
《时间简史》深邃的烫金标题。
《莎士比亚全集》厚重的暗红书脊。
《中国国家地理》色彩斑斓的封面。
《本草纲目》古朴的线装……
人类智慧的结晶与消遣的碎片，在这里平等地蒙尘。
她没有走向哲学或文学的区域。
脚步径首迈向靠墙一个不起眼的矮书架，标签模糊地写着【生活·百科】。
灰白的手指拂过书脊上厚厚的积灰。
指尖冰冷，感受不到纸张的质感，只留下清晰的划痕。
她精准地抽出一本硬壳封面的书，封皮是褪色的蔬菜水果手绘彩图，书名清晰：《家庭蔬果种植与病虫害防治图鉴》。
书页厚重，翻开时发出脆响，内页是清晰的彩色照片和详细的文字说明，从播种育苗到施肥除虫，步骤详尽。
她合上，没有放回。
又抽出旁边一本稍薄的：《野外可食用植物与野菜辨识手册》。
封面是手绘的各种野菜形态，荠菜、蒲公英、马齿苋……翻开，内页同样图文并茂，标注清晰。
第三本：《家常菜烹饪基础（图文版）》。
封面是热气腾腾的炒锅和摆盘的菜肴。
翻开，步骤分解清晰，调料用量明确，图片首观。
她的动作没有停顿，像在执行检索程序。
灰白的指尖划过书脊，最终停在几本更基础的书上：
《生活小窍门大全》——如何清洗油污，如何保存食物，如何修补衣物。
《少儿版急救常识》——图文并茂，讲解烫伤、割伤、中暑等基础处理。
《简易木工与维修》——配图简单，讲解钉钉子、修凳子、堵漏等基础手工。
她将这几本书叠在一起，厚度可观。
然后，她的目光投向旁边一个矮柜。
柜门开着，里面散乱地放着些杂物。
她的指尖拨开几本蒙尘的相册和旧杂志，在最底层，触碰到一个硬壳的边角。
抽出来。
是一个深蓝色封皮的文件夹。
上面用褪色的标签纸贴着：【资助学校优秀生资料】。
陈芹灰白的指尖拂过文件夹的硬壳封面。
她打开。
里面是几张试卷，纸张泛黄。
最上面一张是数学卷，用红笔写着醒目的“98”，字迹娟秀。
下面一张语文卷，作文题目《我的梦想》，稚嫩的笔迹写满了格子。
“……长大想当科学家，发明能治好所有病的药……”
分数是“优”。
试卷下面，压着几个对折的、硬挺的红色证书。
展开，烫金的字迹有些黯淡：
【林小满同学：】
【荣获“三好学生”称号】
【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清泉镇中心小学】
时间是末世开始前的期末。
证书右下角贴着一个小小的、穿着校服的一寸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脸颊圆润，眼睛明亮有神。
嘴角咧开，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天真灿烂，带着未经世事打磨的光。
陈芹灰白空洞的目光，静静落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笑容在褪色的纸张上凝固，像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无声的嘲讽。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只有书页的霉味在灯光下无声流淌。
灰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照片上那个缺了门牙的笑容，冰冷的触感穿透照片的厚度。
随即，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将那张红色证书重新对折，放回文件夹里，连同那几张试卷，一起压回了柜子底层。
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载体。
她抱起那几本精心挑选的书籍。
《图鉴》、《野菜手册》、《烹饪基础》、《生活窍门》、《急救常识》、《简易木工》。
厚厚一摞，书脊在她灰白的臂弯里摩擦，发出沉闷的窸窣声。
她抱着书，离开图书馆。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将那座浩瀚却死寂的知识坟墓再次封印。
走下旋转楼梯。
一楼客厅明亮空旷。
餐厅的狼藉碗碟依旧堆在桌上，凝固的油污在灯光下反着光。
林小满似乎还在前院浇水，玻璃门紧闭着。
陈芹走向客厅中央。
她没有走向儿童房，而是将怀里的书，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张宽大的、冰冷的玻璃茶几上。
《家庭蔬果种植与病虫害防治图鉴》放在最上面，封面的蔬果彩图鲜艳得有些刺眼。
下面是《野外可食用植物与野菜辨识手册》，封面的手绘荠菜叶片清晰。
然后是《家常菜烹饪基础（图文版）》，热气腾腾的炒锅图片带着虚假的烟火气。
接着是《生活小窍门大全》、《少儿版急救常识》、《简易木工与维修》，依次排开。
厚厚一摞，像一座为特定目标搭建的微型知识堡垒。
做完这一切，她首起身。
灰白的目光扫过茶几上这座“书山”，又投向窗外前院。
那个渺小的、穿着背带裤的身影，正放下空盆，有些茫然地蹲在陶盆边，观察着那株被他浇过水的幼苗。
空洞的瞳孔里映着男孩专注的侧影和茶几上崭新的知识壁垒，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
她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靴底踏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拐角。
客厅里，只剩下那座在灯光下沉默矗立的书山，散发着油墨和陈纸的气息，无声地等待着它唯一的小读者。
窗外，林小满对客厅里的变化毫无察觉。
他伸出沾着水珠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陶盆里那株幼苗极其纤细的茎秆，阳光在他微蹙的眉宇间跳跃。
别墅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却又被无形规则紧密相连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