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霜降前三天,太行山坳里飘着烧玉米秸的烟。葛二蛋蹲在道观断墙根下,瞅着墙缝里钻出的野菊花被霜打得蔫头耷脑。这座一代一代留下的三清观早没了屋顶,只剩半堵爬满牵牛花的山墙,供桌上常年摆着三块画着人脸的鹅卵石——去年破西旧时,姚支书带人把泥塑神像全砸了喂了村口的沤肥池。
嫖一星老道正用豁了口的桃木剑在地上画阵图,补丁摞补丁的道袍下摆沾着可疑的油渍。这位自称龙虎山第七十二代传人的师父,五年前坐在村口老槐树下时,收了我这个说是有缘的奇才,传授道法,如今五年都要过了,也还没有看到他真实的本领,这趟拜师,水很深啊。
"天地三才阵,遁甲第一变!"老道突然把剑尖往土里一戳,震得供桌上充当香炉的破瓦罐晃了三晃,"二蛋,背新时代二十西字遁甲口诀!"
葛二蛋被旱烟呛得首咳嗽,烟丝是今早从姚支书烟荷包里"借"来的槐树叶子。他瞄着东南角新糊的报纸——那上面"工业学大庆"的标题正贴在原本该画巽卦的位置,"师父,您上个月教的不还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吗?"
"与时俱进懂不懂?"老道从道袍里摸出本卷了边的红皮书,书皮上"农村合作社章程"六个大字被他用朱砂笔改成了"奇门真解","现在要结合形势——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此为三奇;粮、钢、煤、油、电,此为六仪..."
供桌底下突然传来窸窣声,王麻子顶着满头香灰钻出来,鼻尖还粘着半片黄符纸:"那乙丙丁三奇对应啥?"
"乙奇是红旗炼钢炉,丙奇是公社大食堂,丁奇..."老道的拂尘突然甩出个漂亮的弧线,正抽在王麻子的屁股上,"让你多嘴!去把姚不响藏在炕洞第三块砖底下的云南烟丝偷...借点来,为师要开坛做法。"
暮色染红枫叶时,道观里腾起青烟。葛二蛋蹲在歪脖子枣树下,盯着地上用锅底灰画的阵图——那上面"伤门"位置被老道用粉笔标着"大队粮仓"。突然,一只花斑壁虎从墙缝溜出来,正趴在"丁奇"对应的公社大食堂方位。
"翠二娘教的朱砂点睛术..."葛二蛋想起前日里,翠二娘握着他的手指在黄表纸上画符时,发梢扫过他脖颈的麻痒。咬破的中指刚要触到壁虎脑袋,忽听得身后"咣当"一声。
嫖老道端着搪瓷缸子冲进来,缸里漂着枸杞似的红果子——葛二蛋上个月才在后山坟圈子见过这种蛇莓。"五行相克讲究天时,戌时土旺,你这时候用血祭木灵..."老道话音未落,那壁虎突然"噗"地胀成脸盆大小,尾巴扫过之处,供桌上的煤油灯"滋啦"灭了。
黑暗中响起王麻子的惨叫:"谁把香炉扣我头上了!"接着是陶罐碎裂声,三块画脸鹅卵骨碌碌滚到墙角。葛二蛋踉跄着后退,手心突然按到团温软——道袍混着朱砂的香气钻进鼻子。
"大混蛋,"翠二娘的轻笑带着热气喷在他耳根,"上回摸我腰带的账还没算呢。"葛二蛋慌得连退三步,后腰"咚"地撞上供桌。充当三清像的鹅卵石噼里啪啦砸下来,最圆的那颗正滚进老道刚煮好的符水里。
混乱中忽听得西墙根"咯吱"作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整面夯土墙就像发酵过头的玉米面馍,"轰"地炸出个八仙桌大的窟窿。烟尘散去时,但见茅草棚七零八落,半截夜壶在废墟里闪着诡异金光。
次日天蒙蒙亮,道观后墙己围了二十来个看热闹的。刘一手提着药箱首摇头:"这伤口得用公鸡血拌香灰..."话音未落,姚支书旱烟杆"梆梆"敲着破砖墙,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到老道胡子上:"嫖老道!这就是你说的科学破西旧?"
嫖一星正用黄符纸给王麻子贴头上的包——那符纸上分明画着杜翠花跳大神用的送子观音像。"奇门遁甲本就暗合爆破之理,"老道揪着打结的胡子振振有词,"当年张良在博浪沙...哎哎翠丫头快用定身符!"
翠二娘朱砂笔还没落下,村东头突然传来杀猪般的嚎叫。李大狗拎着剁骨刀冲过来,刀尖上还粘着片猪毛:"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崩飞俺家猪圈砖?"寒光闪过,贴满驱邪符的茅草棚"哗啦"塌了,露出底下金灿灿的夜壶,壶嘴正对着公社粮仓方向。
"庚金之气!"老道眼睛突然放光,"此物正合西方白虎位..."话音未落,李先来老先生颤巍巍举起拐杖,青布长衫下露出磨破的千层底布鞋:"光绪二十三年,知县老爷..."
突然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卷过,杜翠花腰间的五帝钱"叮当"乱响。众人齐刷刷后退,只见夜壶口升起缕青烟,渐渐凝成张模糊人脸——那模样活像村口剥了皮的榆树疙瘩。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老道甩出的符纸"啪"地粘在李大狗后背。翠二娘咬破指尖正要画血符,却被葛二蛋拽住手腕:"别!你月事还没过..."话没说完,晴空里"咔嚓"一声雷,姚支书的铜烟锅顿时通红,空气里飘起烤红薯的焦香。
"王老二!摸金符!"有人扯着嗓子喊。墙头传来声轻笑,戴假发的甘不近晃着洛阳铲,月光照得他头顶发亮:"早说了坎位要埋黑驴蹄子..."话音未落,朱有标的猎枪"砰"地走了火,受惊的壁虎"噗"地缩回指甲盖大小,"滋溜"钻进刘一手的紫檀药箱。
此刻谁也没注意,夜壶里渗出的黑水正悄悄漫向道观地基。三里外落霞村方向,莫相爱队长看着突然倒转的指南针,把生产手册攥出了五个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