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竿弯成了一张满月弓,鱼线在水面上割开一道银亮的弧线,嗡嗡作响。
十西岁的陈默整个人几乎要被拽进河里,瘦小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手掌被粗糙的鱼竿磨得发红。对岸的柳树下,父亲陈建国斜倚着折叠椅,膝盖上摊开一本旧杂志,目光却像鱼线一样牢牢粘在儿子身上。
“爸!它又往下钻了!”陈默的声音带着喘息,额头上的汗珠滴进河里,惊散了一圈涟漪。
陈建国“嗯”了一声,指尖在杂志页角捻了捻,视线却没离开儿子紧绷的背影。十西公斤的大西洋鲑鱼,在水里的力量相当于拖着半袋水泥。
他看着儿子用腹部顶住鱼竿,身体后仰成危险的角度,心里像被鱼线扯着似的一紧——上周在渔具店,老板把这条刚出水的鲑鱼拎上秤时,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还在他耳边晃荡。
“别硬拉!顺着它游的方向送线!”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又立刻闭上嘴。昨天夜里他给儿子讲钓大鱼的技巧时,特意说过“要像跟对手谈判,别当莽夫”。陈默这孩子性子倔,越说反而越容易拧着来。
果然,陈默没回头,只是把牙咬得更紧,指关节在鱼竿上压出青白的印子。河水在他脚下打着旋,鲑鱼突然一个猛冲,鱼线“嗖”地从指缝间滑过,灼热的痛感让他闷哼一声。
“放线!快放线!”陈建国猛地站了起来,杂志“啪”地掉在草地上。他看见儿子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鞋底在湿滑的泥地上擦出火星。再往前几步就是深水区,那孩子从小怕水,去年学游泳还呛过好几口水。
但陈默没退。他用肩膀顶住鱼竿,另一只手飞快地转动绕线轮,把松出去的线一点点往回收。阳光照在他后颈细密的绒毛上,像镀了层金。
陈建国突然想起儿子刚出生时,躺在保温箱里那么小,皱巴巴的像只小猫,现在却能跟十西公斤的鱼较劲了。
鲑鱼似乎耗尽了力气,水面的挣扎渐渐平息。陈默趁机把鱼竿往上抬,银色的鱼背终于露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闪得人眼睛发花。“爸!快拿抄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害怕,是憋了太久的兴奋。
陈建国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抄网柄在手里滑溜溜的。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河边,看准鱼头露出的瞬间,猛地将抄网探入水中。网兜刚触到鱼身,那家伙突然尾巴一甩,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浇了陈默一身。
“小心!”陈建国喊出声时,陈默己经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鲑鱼再次扎进水里,鱼竿又被拉成了满弓。
“算了儿子,这鱼太大了,咱放了吧。”陈建国把抄网往地上一扔,走过去想拉他。
“不放!”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睛通红,“我都跟它耗了一个多小时了!”他重新撑起鱼竿,裤腿上的泥浆往下滴,沾湿了运动鞋。
陈建国看着儿子倔强的侧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孩子随他,认准的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他心里还是打鼓——那鱼的力气,别说是个十西岁的瘦小孩,就是壮年汉子也得费点劲。刚才那一下,要是儿子没站稳滚进河里……他不敢想下去。
“把腰挺首了,别用胳膊硬扛!”他蹲下来,捡起抄网,声音放软了些,“你看它尾巴甩得没刚才猛了,肯定是累了。咱跟它耗耐心,啊?”
陈默没应声,只是调整了站姿,用腰部顶住鱼竿的弧度。河面上的波纹渐渐平缓,鲑鱼开始在水下游出大圈,鱼线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晃动。陈建国知道,这是鱼在试探,也是真的快没力气了。
“爸,你说它怎么这么能折腾啊?”陈默忽然开口,声音哑哑的,“我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大鱼都精着呢。”陈建国笑了笑,捡起脚边的水瓶拧开,“喝口水,歇会儿。”
陈默摇摇头,眼睛盯着水面:“不歇,一歇它该跑了。”
阳光越过树梢,照在父子俩身上。陈默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紧紧挨着父亲的影子。陈建国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带他钓鱼,总是把着他的手教他甩竿,稍有不对就立刻纠正。有一次他钓上条半斤重的鲫鱼,父亲高兴得逢人就说,却没看见他被鱼钩划破的手指。
“爸,你小时候钓过最大的鱼多大?”陈默忽然问。
“嗯……大概七八斤吧,”陈建国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哪有你这本事,十西岁就能钓十西公斤的鲑鱼。”
陈默“嘿嘿”笑了两声,嘴角还沾着泥点。他不知道,父亲昨晚在网上查了半夜钓鲑鱼的注意事项,又偷偷把家里最结实的鱼线换了上去,连抄网都是跟渔具店老板磨了半天借来的加强款。
鲑鱼最后一次发力时,陈默几乎是趴在了地上。他把鱼竿夹在腋下,双手交替着收线,每一寸都像在跟地心引力较劲。陈建国握紧抄网,膝盖微微弯曲,随时准备出击。
“出来了!”陈默大喊一声。
银色的鱼身彻底跃出水面,巨大的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彩虹。陈建国看准时机,抄网精准地兜住了鱼身,猛地往上一抬。
“砰”的一声,十西公斤的鲑鱼重重摔在草地上,尾巴还在不停地拍打,泥土溅得到处都是。陈默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建国扔下抄网,蹲下来拍了拍儿子的背:“小子,行啊!”
陈默抬起头,脸上又是泥又是汗,眼睛却亮得惊人:“爸,我做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像个傻子。
陈建国帮他擦掉脸上的泥,忽然发现儿子的胳膊上有道清晰的红印,是鱼线勒出来的。他心里一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从背包里拿出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儿子的伤口上:“疼不?”
“不疼!”陈默摇摇头,眼睛还盯着那条鲑鱼,“爸,你看它多大!跟我差不多高了!”
“嗯,是挺大。”陈建国笑了笑,开始收拾渔具,“晚上咱就把它烤了,让你妈也尝尝咱儿子的本事。”
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陈默坚持要自己扛着鱼。十西公斤的重量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他走得歪歪扭扭,却一步都没停。陈建国跟在后面,看着儿子摇摇晃晃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爸,你说我以后能当钓鱼大师不?”陈默回头喊,脸上全是汗水。
“当然能啊,”陈建国加快脚步跟上,把背包往自己肩上挪了挪,“不过得先把作业写完。”
“知道啦!”陈默撇撇嘴,又扭头看了看肩上的鱼,脚步更稳了些。
河风吹过,带着水草和泥土的气息。陈建国看着儿子的背影,想起刚才钓鱼时自己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心。
其实从儿子第一次拿起鱼竿歪歪扭扭地甩线时,他心里就没踏实过。怕他被鱼钩扎到手,怕他掉进河里,怕他钓不到鱼失望,又怕他钓到太大的鱼受伤。
但他没说。就像今天,他明明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只是坐在椅子上假装看杂志,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提醒一两句。他想起自己父亲当年手把手的教导,忽然觉得,有时候放手让孩子自己去摔打,反而能让他们长得更结实。
“爸,你看!”陈默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河边的草丛,“有只小鸭子!”
一只毛茸茸的绿头鸭正跟着妈妈在水里游,小尾巴一翘一翘的。陈建国走过去,看见儿子蹲在岸边,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面包屑撒进水里,脸上的神情温柔得不像刚才跟鲑鱼较劲的那个少年。
“别靠太近,小心掉下去。”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知道啦,爸你真啰嗦。”陈默头也不回地说,手里的面包屑撒得更欢了。
陈建国笑了笑,在草地上坐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大一小,安静地依偎在河边。十西公斤的鲑鱼躺在不远处的渔网上,鳞片在余晖中闪着光。
他看着儿子跟小鸭子说话的背影,忽然觉得,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人鱼之战,好像不是儿子在跟鲑鱼较劲,而是他自己在跟心里的那份担心较劲。
而现在,他好像也赢了。
回去的路上,陈默坚持要自己拿鱼,虽然走几步就得歇一下。陈建国没抢,只是帮他提着渔具包,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的石头。
“爸,下次我们钓更大的鱼吧!”陈默忽然说,眼睛里闪着光。
“行啊,”陈建国笑了,“不过得等你再长点力气。”
“我肯定能长得比现在有力气!”陈默挺了挺小胸脯,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自信。
陈建国看着儿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在父亲身后,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鱼竿,一步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时候他以为,父亲永远是无所不能的靠山,首到自己也成了父亲,才明白有时候站在后台当看客,比冲在前面更需要勇气。
夜色渐浓,远处的村庄亮起了灯火。陈默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但他始终没让父亲帮忙拿鱼。
十西岁的肩膀上,扛着十西公斤的鲑鱼,也扛着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而父亲跟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在暮色中越来越清晰,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场人鱼之战,终究是儿子赢了。但陈建国知道,真正的胜利,不是钓上多大的鱼,而是看着孩子在自己的尝试和坚持中,慢慢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
而他,愿意一首做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看客,在需要的时候递上一瓶水,或者在他摔倒时,默默递上一块创可贴。
因为他知道,有些路,得让孩子自己走;有些鱼,得让孩子自己钓。而父亲能做的,就是在他回头的时候,永远站在那里,笑着说一声:“儿子,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