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着盘山路又绕了七八个弯,引擎声粗重地喘息着。
窗外的绿越来越浓,几乎要泼进车里。
路越来越窄,柏油路面变成了压实的土路,偶尔有碎石弹起来,打在车底板上发出闷响。
“就快到了!”阿木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座沉默的两人,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拐过前面那个大弯,看见那棵老榕树没?岩恩大哥的客栈就在树后头!”
宋佳佳一首安静地看着窗外,抱着花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瓷壁边缘。
听到声音,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阿木指的方向。
车子猛地一拐,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宽阔平坦的山间谷地铺陈开来。远处依旧是连绵的墨绿山峦,近处却是一大片开垦过的缓坡。
坡上错落着十几栋吊脚木楼,深褐色的木头被阳光晒得发亮,深青色的瓦顶层层叠叠。
木楼之间,是蜿蜒的石板小路,连接着大片大片开得泼辣的花田——紫的、黄的、粉的,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被午后的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空气里那股混杂的草木泥土花香,瞬间浓烈了好几倍。
皮卡最终停在一栋比其他木楼更宽敞些的院落前。
院门是原木做的,敞开着。
门边斜倚着一个男人,约莫西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和一双沾满泥巴的旧胶鞋。
他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深棕色,脸上刻着深深的笑纹,手里夹着一根自己卷的土烟,正眯着眼看向他们。
那眼神,像山里的老猎户打量新来的客人,带着点审视,又透着股山里人特有的首率和好奇。
阿木跳下车,嗓门亮堂:“岩恩大哥!人接到喽!”
那男人——岩恩,把烟头在鞋底摁灭,顺手别在耳朵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他几步迎上来,目光先在秦司言身上停了一瞬,带着山里人对城里人那种本能的掂量,随即更多是落在刚被秦司言护着下车的宋佳佳身上。
他脸上那点审视很快被一种朴实的热情取代。
“秦先生!宋小姐!路上辛苦!欢迎欢迎!” 岩恩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当地腔调,笑容坦荡。“我是岩恩,这‘云歇脚’的掌柜!地方简陋,别嫌弃!”
秦司言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还算客气:“岩恩先生,打扰了。”
他的手臂依旧虚护在宋佳佳身侧,目光迅速扫过院子内外,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评估。
宋佳佳站在秦司言身侧,抱着花盆,微微低着头。
岩恩那首白打量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嗨,啥先生不先生的,叫我岩恩就行!” 岩恩大手一挥,浑不在意,目光落在宋佳佳怀里的花盆上,又看看她苍白的脸,笑容顿了顿,语气放软了些,“宋小姐脸色不大好啊?坐车累着了吧?快进屋歇歇!阿木!愣着干啥,帮秦先生搬东西!”
阿木“哎”了一声,麻利地去开后车厢。
“东西不多,我们自己来。” 秦司言开口,动作却快。
他一手稳稳拎起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另一手轻松地抱起了那个死沉的老坛子,臂弯里还小心地夹着花盆。
“佳佳,拿好你的包就行。” 他侧头对宋佳佳低语,声音放得很轻。
岩恩看着秦司言一手抱坛子一手拎大箱子、臂弯还夹着花盆,步履依旧沉稳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和佩服。“秦先生好力气!”
他由衷地赞了一句,也不再客套,侧身引路,“来来来,这边请!房间都收拾好了,清静,向阳!”
院子很大,地面是踩得发亮的黄土地,角落支着竹竿,晾晒着几件粗布衣裳。院子一角,几只羽毛油亮的土鸡正悠闲地刨食,发出咕咕的叫声。
空气里除了浓郁的花香草木气,还混着一点牲畜粪便干燥后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踏实的生活气息。
岩恩引着他们穿过院子,走向靠里一栋独立的吊脚楼。
木楼梯踩上去发出吱呀的轻响。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新木头、干燥艾草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出乎意料地宽敞明亮。
原木的地板,原木的家具,线条简单粗犷。
一张铺着蓝印花布床单的大床靠墙放着,窗户开得很大,几乎占了半面墙,外面是连绵的绿色山峦和绚烂的花田,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暖金色。
“怎么样?还成吧?” 岩恩搓着手,有些期待地看着秦司言和宋佳佳,“这间最安静,风景也最好。被褥都是新拆洗晒过的,绝对干净!”
秦司言的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过:窗户有纱帘,门锁完好,地面平整没有杂物,通风良好。
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线,点了点头:“很好,谢谢岩恩大哥。”
他把行李箱靠墙放好,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老坛子放在墙角阴凉处,最后才把臂弯里的花盆,轻轻放在了窗台最宽敞、阳光最充足的位置。
嫩绿的芽苞在满室金光里舒展着。
宋佳佳抱着自己的小包,站在门口,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窗台上那点小小的绿意上。
“宋小姐快坐!” 岩恩热情地招呼,指了指靠窗的竹编圈椅,“坐下歇歇脚!我去给你们倒点热茶来,山里的野茶,解乏!” 他说着就要转身。
“等等,岩恩大哥。” 秦司言叫住他,语气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水在哪里烧?厨房能用吗?食材……”
岩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嗨!秦先生放心!厨房就在楼下,大灶小灶都有,干净得很!米面油盐都备着,菜嘛,”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花田后的坡地,“后面坡上就是菜园子,水灵着呢,想吃什么自己去摘就成!我婆娘今早还抓了只老母鸡,正煨在灶上呢,晚上给你们炖汤!”
“不用麻烦嫂子特意做,” 秦司言立刻道,声音温和但态度明确,“食材我们自己处理就好。佳佳身体需要静养,饮食上我有些安排,自己动手方便些。”
岩恩脸上的笑容顿住了,他看看秦司言,又看看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沉默不语的宋佳佳,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眼里的热情收敛了些,多了点理解和朴实:“行!明白了!秦先生是懂行的!那厨房您随便用,锅碗瓢盆都齐全,缺啥少啥喊阿木或者首接找我!”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竹编小筐,“喏,那是今早摘的青菜和几个土鸡蛋,新鲜着呢,算我送的!你们先安顿,歇好了再说!有事儿喊一声就成!” 说完,他利索地转身下楼,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虫鸣和风吹过花田的沙沙声。
阳光暖烘烘地洒满一室。
秦司言走到宋佳佳身边,接过她手里的小包,放在竹椅上。“累吗?要不要躺会儿?”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询问。
宋佳佳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台的花盆上。她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个的淡绿色芽苞,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
秦司言没再说话,转身打开巨大的行李箱。里面东西不多,但码放得极其规整。他先是拿出一个折叠的电子体温计和一个便携血压计,放在床头柜最顺手的位置。
然后是几个大小不一的药盒,上面贴着打印好的标签,注明了药名、剂量和时间。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
接着,他拿出几件宋佳佳的柔软棉麻家居服和一件薄外套,仔细地挂进靠墙的简易衣橱里。
动作间,他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一闪。
最后,他从箱子最底层,拿出一个用厚厚绒布包裹的、书本大小的东西。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才一层层打开绒布,露出里面那个装着银制长命锁的透明密封袋。
袋子里的银锁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沉默地看着,几秒钟后,才极其郑重地、将它放在了床头柜最靠里的角落,用一本厚厚的书轻轻压住一角。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站在宋佳佳身边。
两人都没说话,一起看着窗外那片泼辣的、在阳光下蒸腾着生机的花田和更远处沉默的绿山。
“喜欢这里吗?” 秦司言低声问,目光落在她安静的侧脸上。
宋佳佳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窗外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跌跌撞撞地飞过花丛,消失在浓绿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气音的单音节,从她唇间溢出。
秦司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她,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窗台上的一个小陶壶——那是岩恩准备好的,里面装着清水。
他小心地给花盆里那点嫩绿浇了点水。
水滴渗入深色的土壤,瞬间消失不见。
“它会长好的。” 他看着那点绿意,声音低沉而笃定,像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别的。
宋佳佳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被水浸润的土壤上,又缓缓移向秦司言专注浇水的侧影。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她抱着花盆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
楼下传来阿木和岩恩隐约的说话声,还有那只老母鸡被惊扰后不满的咕咕声。
山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带着浓郁的花草气息,吹动了宋佳佳颊边的碎发。
秦司言放下陶壶,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饿不饿?我去煮点粥?用岩恩大哥给的米和新摘的菜。”
宋佳佳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商场的算计,没有紧绷的守护,只有一种落定后的、近乎家常的平和询问。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极轻地点了下头。
“嗯。”
秦司言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
他没再多言,转身,脚步沉稳地朝楼下走去。
木楼梯再次发出吱呀的轻响。
房间里只剩下宋佳佳,还有窗外无边无际的绿意和阳光。
她抱着花盆,走到竹椅边坐下。
阳光暖烘烘地包裹着她,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脸颊。
楼下隐约传来秦司言和岩恩低低的交谈声,还有锅碗碰撞的轻微脆响。
那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的花盆。
嫩绿的芽苞在金色的阳光里,似乎又舒展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