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墨线

2018年夏至·荔湾

1

陈穗安冲出地铁站时，正撞见那台黄色挖掘机的铲斗悬在十三行彩坊的雕花门头上。青砖墙缝里的木棉絮被气流掀起，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她攥紧帆布包里的广彩调色盘，碎步跑过骑楼阴影，包角铁片硌得肋骨生疼——那是今早从祠堂供案下摸出的曾祖遗物，同治三年的石青色釉料至今嵌在缝隙里，像一道凝固的血管。

“先停手！”她冲到警戒线前，马尾辫散开半边。施工队工头的安全帽上印着“湾区建设”字样，正用卷尺丈量门楼宽度，“改造方案公示三个月了，现在反悔要赔违约金。”

穗安从帆布包抽出卷轴抖开，泛黄的《十三行彩坊地契图》飘落几点木棉絮：“西关大屋改建必须留出‘冷巷’通风，你们把山墙全敲了，夏天颜料一晒就褪色！”她的小指不自觉，指甲缝残留着昨夜的孔雀蓝釉料。工头瞥了眼她沾满颜料的帆布鞋，嗤笑着指向图纸边缘：“陈小姐，白纸黑字写的是‘按历史风貌修复’，你这地契上可没标什么冷巷。”

铲斗忽然向下压了三寸，门楼檐角的灰塑牡丹应声碎裂。穗安扑过去时，帆布包里的广彩花瓶滑脱而出，瓶底“同治三年”的款识在阳光下闪过一线金边。

“小心！”一道女声从身后炸开。穗安被人拽着后领往后拖了半步，花瓶擦着挖掘机履带滚进排水沟。她回头看见个穿白色西装的短发女人，对方左腿的金属义肢折射出冷光，智能手环正发出急促蜂鸣。

“苏明玉，微改造项目技术顾问。”女人弯腰捡起花瓶，指腹抹过瓶身裂痕，“光绪年间的茄紫釉？可惜了。”她的香水味混着机油气息，穗安注意到她西装内衬别着枚广彩胸针——木棉花瓣用现代渐变釉烧制，花蕊却是传统的描金缠枝纹。

2

同一时刻，沙面岛的星巴克里，林思渝把最后一口冻鸳鸯吸得震天响。手机支架上的GoPro对准窗外，珠江水面晃动的金光被框成九宫格。她调整着粤剧水袖般垂落的充电线，忽然听见街角传来维语吆喝。

镜头急转，推车上垒成金字塔状的馕饼正在城管面前摇晃。戴白帽的新疆男人用烤馕铲划着空气：“和田玫瑰馕！不是武器！”他的普通话带着羊肉串摊的烟火气，脖颈挂着串广州校徽改造的铜馕针。

“阿sir，我哋拍紧《舌尖上的广州》啵！”思渝举着云台冲出店门，故意把“广州”二字咬成港式粤语。城管狐疑地打量她荧光粉的脏辫，她趁机将镜头怼到馕饼特写：“睇下呢个波斯纹！同沙面教堂个玫瑰窗几衬！”

马哈茂德趁机掀开馕坑毡布，热浪卷着孜然香扑向镜头。思渝的首播弹幕突然炸开：

「右边白楼二层窗帘在动！」

「那个反光是不是望远镜？」

「主播快跑！」

馕车被掀翻的刹那，思渝瞥见对面领事馆楼顶的黑色镜头。她弯腰去捡滚落的馕饼时，校徽馕针勾住了GoPro的防风罩——马哈茂德笔记本的287页食谱在空中散开，某页角标注着“越秀山阿婆最爱加双倍芝麻”。

3

暴雨砸向荔枝湾涌时，穗安正抱着残破的花瓶蜷在骑楼下。釉面裂缝渗出的雨水混着孔雀蓝颜料，在她白衬衫上爬出青花瓷般的纹路。远处大排档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成团团色块，像打翻的调色盘。

“要蹭伞吗？”金属义肢叩击青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苏明玉撑着把透明伞，伞骨印着某科技公司的LOGO。穗安别过头，看见雨帘中冲来两个湿透的身影——抱着GoPro的港女和头顶馕饼的新疆男人挤进骑楼，玫瑰馕的甜香顿时填满狭窄空间。

“无线网络，有冇？”思渝甩着脏辫上的水珠，手机贴着玻璃墙搜索信号。马哈茂德则掏出被雨水泡胀的笔记本，校徽馕针在287页戳出个洞：“完了，阿依努尔的补习班费用记录......”他突然僵住，苏明玉的智能手环正发出刺耳警报。

“持刀威胁！持刀威胁！”手环投影出红光警戒圈。众人看向马哈茂德手中的馕针，穗安的小指神经质地抽搐——那铜针的雕花纹样竟与她家祖传的广彩描金笔惊人相似。

暴雨中飘来几朵木棉花，粘在苏明玉的伞面上。穗安突然抓起馕针划过花瓶裂缝，孔雀蓝釉料居然顺着纹路自动弥合。“这是...墨彩描金的导流槽？”她的指尖发抖，十三行彩坊代代相传的秘技，竟出现在异乡人的馕针上。

远处永庆坊的探照灯穿透雨幕，西道影子在骑楼墙壁上交叠成斑斓的广彩画。苏明玉的义肢关节发出轻响，某个加密文件夹在她虹膜投影中弹出提示——无人机测绘显示，十三行彩坊地底埋着光绪年间的釉料配方铁盒。

雨停了。第一缕月光照亮馕针上的刻痕，马哈茂德眯起眼念出模糊的波斯文：“自海上丝绸......”

珠江涨潮声吞没了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