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下落,而是支撑在杠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下巴滴落,砸在冰冷的沙地上。右臂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但他紧咬着牙关,眼神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看向杠下的曹辉,曹辉也正仰头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骄傲。
何叙白松开双手,身体落下。双脚触地时,右膝一软,一个趔趄。曹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好样的!叙白!” 曹辉的声音带着激动。
何叙白站稳身体,用力回握了一下曹辉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转身,面向何区队长和邵教导员,胸膛起伏,努力平复着呼吸,大声报告:“报告!学员何叙白,单杠二练习考核完毕!”
何区队长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穿透。然后,他低头,在手中的考核记录表上,找到何叙白的名字。他拿起笔,没有写数字,而是在考核成绩栏里,用红笔,重重地画上了一个力透纸背的“优”字!
邵教导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极其浅淡的、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寒风依旧凛冽,刮过器械场,卷起地上的沙尘。何叙白站在沙坑边,看着何区队长笔下的那个鲜红的“优”字,看着身边紧紧扶着他的曹辉,看着队列里向他投来激动目光的江谋、吴浩和其他战友。右臂的剧痛依旧清晰,但胸腔里却仿佛燃着一团火,温暖而坚实。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李健健空荡的床铺,器械场上冰冷的单杠,深夜加练时滴落的汗水,战友伸出的手臂……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织、碰撞。
一年来,何叙白改变了因文化课优异而军事训练落后的现状。器械训练场上单杠高悬,他望着那冰冷的铁杆,如同面对不可逾越的高山。在文化课上可以解出最复杂方程的他,却连最基础的单杠卷身上都难以完成。一次训练中他跌落沙坑,在全队122人面前狼狈不堪。深夜加练时,战友曹辉递来一瓶水:“怕什么,我们陪你练到天亮。”当结业考核单杠上卷身上达到优秀时,何叙白终于明白:军校真正的毕业证书,是用汗水与战友的信任共同铸就的。
军校熔炉的第一年,他交出的答卷,不仅仅是臂弯里那厚厚一叠文化课优异的证书,不仅仅是单杠上那个力透纸背的“优”字。这份沉甸甸的毕业证书,是用汗水浇铸筋骨,用疼痛磨砺意志,更是用战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撑,一笔一划,共同铭刻在青春的铁砧之上。
风更紧了,吹得作训服的衣襟猎猎作响,却再也吹不散他心中那份滚烫的、名为信念与情谊的火焰。
军校第一年铁门在身后沉重闭合的瞬间,江南省智慧学院那严整肃杀的气息仿佛被骤然抽离。何叙白背着鼓鼓囊囊的军绿色行囊,站在故乡小镇那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气息的汽车站门口,初夏温润的风裹挟着水乡特有的潮湿水汽扑面而来,温柔地拂过脸颊。空气里不再是营房里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息,而是浮动着河水微腥、栀子花甜腻以及街角老茶馆飘出的、若有若无的茉莉茶香。这久违的、属于家的气息,让他紧绷了整整一学年的神经,如同被浸泡在温水中,一点点松弛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舒适感。
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弯弯曲曲,被经年的脚步磨得光滑水亮。沿街是高低错落的老房子,斑驳的白墙,乌黑的瓦檐,有些墙根还爬满了的青苔。木格窗棂里,偶尔探出几盆开得正艳的月季或栀子。河水在镇中静静流淌,几艘乌篷船系在石埠头,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船娘悠长的叫卖声,茶馆里飘出的吴侬软语的说书声,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首慵懒而鲜活的江南小调。
何叙白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这久违的、带着水汽的清甜。他加快了脚步,沿着熟悉的巷子朝家走去。行囊里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最重的就是那一摞厚厚的暑假作业——高等数学、军事理论……还有那张鲜红的、印着“优秀学员”的结业证书,被他珍而重之地夹在笔记本里。肩上的分量提醒着他,短暂的归家并非纯粹的休憩,熔炉的烙印,早己深深融入骨血。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