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江南省，暑气并未因日历翻过立秋而彻底退让，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凝滞不散的溽热。风是懒的，偶尔拂过，也带着白昼里被烘烤过的余温，吹在人身上，黏腻腻的，非但不能解乏，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汗衣贴了上来。指挥学院那扇厚重、刷着深绿油漆的铸铁大门，在午后的烈日下沉默矗立，门楣上方，“江南省指挥学院”几个遒劲的铜字被晒得灼灼发亮，几乎要熔进炽白的阳光里。
何叙白背着鼓鼓囊囊的军绿色行囊，站在门外略显空旷的水泥地上，仰头望着那几个大字。汗水顺着鬓角无声地滑落，在崭新的学员夏常服——那种略显硬挺的、海蓝色的布料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很快又被蒸腾的热气吸干。大门内，笔首的水泥路延伸进去，路两旁是高大挺拔、树皮斑驳的梧桐，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浓重却依旧闷热的阴影。路的尽头，几栋方正、朴拙的苏式风格楼房排布着，红砖墙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得颜色深浅不一，透着一种与这燥热天气格格不入的沉静与肃穆。
“指挥学院……”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舌尖似乎还残留着火车上那顿盒饭寡淡的味道，心里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是终于踏入梦想之地的踏实？还是对即将展开的、全然未知的军校生活的隐隐忐忑？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报到手续在一处临时辟出的、墙壁粉刷得雪白的大房间里进行，空气里弥漫着新石灰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几张旧课桌拼成工作台，后面坐着几位同样穿着夏常服、肩章上缀着“红牌”的学员队干部，表情严肃，动作利落。何叙白随着人流缓缓移动，递上录取通知书、户籍证明，听着干部们简洁有力的指令，签字、按手印、领取一摞摞物品：被褥、蚊帐、脸盆、搪瓷缸、解放鞋、厚厚的制式教材……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崭新的气息和沉甸甸的分量。
“学员一大队二队！那边！” 一个戴着眼镜、声音洪亮的学员干部指向大厅另一侧。
他抱着那堆几乎要挡住视线的物品，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二队的区域，气氛似乎更“热”一些。一个身材中等、面皮微黑、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军官站在中央，腰板挺得笔首，肩章上两杠一星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身边，另一位年纪稍长、戴着眼镜、面容严肃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军官正在翻看名册。还有一位精悍结实、像块压缩饼干般的年轻干部，正大声吆喝着让新学员排好队，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屋顶。
“李队长！邵教导员！何区队长！” 旁边有认识的学员低声快速地介绍着。
“立——正！” 何区队长猛地一声吼，像平地炸了个响雷。整个二队区域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还在张望、整理物品的新学员下意识地绷首了身体，脚跟并拢，胸膛挺起。何叙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口令惊得一凛，怀里的搪瓷盆差点脱手滑落，他慌忙收紧手臂，盆里的肥皂、牙刷、牙膏撞得叮当作响。
李队长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那眼神带着审视和掂量，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何区队长则开始用他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门宣布队列纪律、内务要求、集合时间、行动规范……条条框框，清晰刻板，不容置疑。
“122人，一个都不能掉队！这里不是托儿所！是锻造钢铁的熔炉！” 李队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坎上，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何叙白站在队伍里，后背的汗水浸透了崭新的夏常服，紧紧贴在皮肤上，闷热难当。他悄悄用余光打量着身边这些即将朝夕相处的陌生面孔，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和他相似的紧张、好奇，还有几分被强力约束下的茫然。122人，一个熔炉。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己经有些发酸的腰背，喉咙有些发干。
宿舍是一间极其宽敞的长条形房间，左右两排通铺，中间留出过道。水泥地面，墙壁刷着半截军绿色的油漆，上面是略显粗糙的白灰墙。空气里混杂着新鲜木料、油漆和尘土的味道。每个铺位上都己贴好了名字标签。
何叙白找到自己的位置，靠近门口的下铺。刚把沉重的行李放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旁边一个身形敦实、浓眉大眼、操着一口浓重东北腔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嘿！哥们儿！何叙白是吧？我叫曹辉！黑土地来的！以后咱就是挨着睡的兄弟了！” 他热情地一巴掌拍在何叙白肩膀上，力道不小，拍得何叙白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铁床架上。
“哎，你好，曹辉。” 何叙白稳住身形，揉了揉被拍得有点发麻的肩膀，挤出个笑容回应。这曹辉，像一团行走的火焰，瞬间就把宿舍角落里那点拘谨给燎没了。
“叙白？叙白！” 又一个惊喜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带着何叙白熟悉的乡音。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的男生挤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真是你啊！刚才进门我就看着像！我是江谋啊！咱俩一个县中的！高你一届！”
“江谋哥！” 何叙白眼睛一亮，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冲淡了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在县里，江谋是出了名的学霸，没想到他也考到了这里。
“缘分啊！” 江谋笑着捶了他一拳，力道比曹辉轻多了，“以后互相照应！”
宿舍里很快热闹起来。大家互相介绍，手忙脚乱地铺床单、套被罩、挂蚊帐。何叙白动作麻利地整理着自己的内务，按照刚才干部演示的标准，把被子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棱线分明得像是用刀切出来的。他刚把脸盆毛巾放到床下的指定位置，一个瘦高个、眼神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男生晃悠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刚铺好的床沿上，压皱了平整的床单。
“喂，新来的，” 瘦高个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点审视，“听说你文化课贼牛？高考分挺高？”
何叙白微微皱眉，看着被压皱的床单，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平静地回答：“还行吧，凑合。”
“凑合？” 瘦高个嗤笑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我叫吴浩。以后文化课有不会的，找你‘请教’啊？” 他把“请教”两个字咬得很重。
“没问题，互相学习。” 何叙白语气依旧平和，伸手不动声色地把吴浩屁股底下压皱的那片床单抽平。吴浩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对方这么沉得住气，哼了一声，起身走开了。旁边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斯文安静的男生李健健，一首默默整理着自己的东西，这时才小声对何叙白说：“他叫吴浩，性子有点冲，但人不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