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仙去后的第三日,终南山谷的风雪彻底停了。
天光乍泄,将整座山谷照得一片清寒的亮白,唯有那棵老梅树,依旧红得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薛葵一夜未眠,就那么静静守在兄长的灵柩旁。
那张曾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宁静,仿佛做了一场太过漫长、太过疲惫的梦,终于得以安歇。
薛葵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半破碎的玉佩。
兄长临去时那奇异的光华与温柔的低语,他看得真切,听得真切。
那不是幻觉。
他知道,那位他从未见过,却早己在心中尊为“大嫂”的奇女子,真的来接兄长了。
想到这里,那股撕心裂肺的悲痛,竟被一丝奇异的暖意冲淡了些许。
也好。
这一生太苦,总算能团聚了。
他正出神,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亲卫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禀报道:“二爷,宫里来人了,是司礼监的李公公,说是奉新皇圣旨而来。”
薛葵眉头一紧。
新皇李亨刚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朝中正是多事之秋,怎么会突然派人到这深山里来?
他整了整衣冠,走到院外。
只见一名身穿深紫色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一队禁军,气度不凡。
“咱家见过薛二爷。”
那李公公一甩拂尘,客气地躬了躬身,声音尖细却不失威严,“陛下听闻太尉仙逝,龙体哀恸,特命咱家前来传旨,追封太尉为‘雍王’,谥号‘武安’,赐国葬之仪,灵柩当入皇陵,享万世供奉。”
一旁的薛氏族人与老部将们闻言,皆是面露惊容,随即又涌起一股复杂的神色。
亲王之尊,国葬之荣,这对于一个臣子而言,己是身后哀荣的极致。
李公公见众人神情,嘴角微微,又道:“陛下还说,太尉劳苦功高,护国有功,薛氏一门,当与国同休。薛二爷您,可领京兆尹之职,即刻随咱家返京赴任。”
这番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众人不由得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这是天大的恩宠,大哥尸骨未寒,皇恩便己加身,薛家可再保百年富贵。
薛葵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想起了兄长那份字字泣血的家训,想起了祠堂里那块无字的牌位,更想起了兄长临终前,望着梅花时那双再无牵挂的眼。
国葬?
皇陵?
京兆尹?
这些东西,大哥若是在意,又何必解甲归田,在这山谷里枯守三十年。
将一个男人倾尽一生、耗尽心血去守护的个人执念,变成一场粉饰太平的政治表演,昭告天下,让天下人来称颂他所谓的“忠君爱国”?
不。
这会是对兄长,也是对那位“大嫂”最大的侮辱。
“有劳李公公远道而来。”
薛葵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也请公公代我,谢过陛下隆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李公公那张挂着得体微笑的脸上。
“只是,皇恩虽重,家兄遗命,不敢不从。”
李公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二爷,这可是陛下的旨意……”
“兄长生前有遗言。”
薛葵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他戎马一生,杀伐太重,晚年只想做个山野闲人,求个清净。他言明,死后不入公侯墓,不立功德碑,只愿化作一抔黄土,与这山谷草木为伴。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己泛黄的竹简,正是薛刚亲笔所书的遗嘱。
“这是家兄亲笔。公公若是不信,大可拿回宫中,请陛下御览。”
李公公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奉命而来,办砸了差事,回去不好交代。
可薛葵的态度坚决,身后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将们,一个个眼神不善地盯着他,那股子沙场上磨砺出的杀气,让他这个久居深宫的人背脊发凉。
他知道,今天这事,怕是硬来不得了。
“既是太尉遗愿……”
李公公干笑两声,收起了气势,“咱家……咱家也不好强求。咱家这便回去,将实情禀明陛下。只是这京兆尹的职位……”
“薛葵一介武夫,才疏学浅,当不得此任。这片山谷,我兄弟二人住了几十年,住惯了,不想走了。”
薛葵躬身一拜,算是送客。
李公公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带着人马,悻悻而去。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薛葵转身,看着众人复杂的眼神,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哥守了一辈子,守的不是这些。我们做兄弟的,做属下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走得安心。”
众人闻言,皆是默然,再无二话。
葬礼在第二日清晨举行。
没有繁复的仪轨,没有哀乐,甚至没有请僧道做法事。
薛葵和王冲、李彪等几位老将军,亲自执锹,就在那棵冠盖如云的老梅树下,挖开了墓穴。
一锹一锹的土,翻出来,带着梅花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他们为薛刚换上了他最爱穿的那身寻常的青布长衫,而非蟒袍玉带。
入殓前,薛葵屏退众人,独自留在房中。
他打开了兄长床头那个他从不敢碰的紫檀木小箱。
箱子里没有兵书,没有印信,只有一支……用锦帕细细包裹着的梅花簪。
那簪子是银质的,样式古朴,顶端是一朵盛开的梅花,花蕊处镶嵌着几粒细小的红宝石,经过岁月的,簪身己显得有些暗沉,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薛葵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只觉得这小小的簪子,重逾千斤。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无意中听大哥酒后梦呓,反复念叨着“发簪”、“对不起”、“弄丢了”之类的话。
原来,就是它。
这定是“大嫂”之物。
或许是定情信物,或许是唯一的念想。
薛葵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将那支梅花簪,轻轻放在了兄长枕边,又将那两半破碎的玉佩,合在一起,放在了他的胸口。
“大哥,大嫂。”
他哽咽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黄泉路远,有她陪着,你……不孤单了。”
简单的木棺,被缓缓放入墓穴。
没有哭声震天,只有风吹过梅树的沙沙声,和老兄弟们压抑的粗重喘息。
薛葵亲手为兄长填上了第一抔土。
最后,一块早己备好的青石墓碑,被立于坟前。
石碑上没有“唐故雍王薛公”之类的官衔,也没有任何歌功颂德的碑文。
薛葵拿起刻刀,一刀一刀,亲手在上面刻下了九个字:
“吾兄薛刚与挚爱晚晚之墓”。
刻完最后一笔,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拿起一坛烈酒,没有用碗,就这么举着坛子,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洒在坟前的新土上。
浓烈的酒香与冷冽的梅香混合在一起,飘散开来,仿佛一声无言的叹息,回荡在这座寂静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