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羽刚说完,余音仿佛还在金砖玉柱间嗡嗡作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所有目光,或惊骇、或复杂、或敬畏。
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被一声悲愤到近乎凄厉的老迈嗓音狠狠撕裂:
“陛下!万万不可啊——!”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朱紫一品官服的老臣,猛地推开身前同僚,踉跄着扑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颤抖,如同杜鹃啼血:
“陛下!永乐殿下改良稻种,功在社稷,泽被万代,臣等五体投地,铭感五内!然……然则祖宗之法不可废,至高之位岂可轻授于女流! 此乃颠覆伦常,动摇国本之危举啊陛下!”
他高举双臂,指向穹顶,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列祖列宗呼告:“自古以来,帝位承继,莫不传之于子!此乃天理人伦,万世不易之纲常!陛下今日之举,是要置礼法于何地?是要让后世史笔如何书写啊!”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己久的反对浪潮。
“臣附议!”
“臣死谏!”
“陛下三思!”
数名同样白发苍苍、位高权重的老臣纷纷出列,齐刷刷跪倒在御阶之下,叩首不止。
他们的声音或激昂,或沉痛,或带着无法理解的绝望,汇成一股强大的、试图将新册封的皇太女重新推回深宫的力量。
“陛下!殿下之功,乃农桑之巧,可封万户侯,可享万世祀,足以彰显天恩!然治国平天下,非仅靠稼穑之术!需刚毅果决,需纵横捭阖,需统御万方!此非女子纤弱之质所能担承啊!” 一位面容古板、以恪守礼法著称的御史大夫痛心疾首。
“陛下!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古训昭昭,岂是虚言?若立皇太女,则后宫何以自处?宗室诸王何以自安?天下臣民之心,又将何归?此非福社,实乃祸端之始啊!” 另一位宗正寺卿捶胸顿足,仿佛己预见大乾分崩离析的惨状。
“陛下!臣等并非不敬殿下之功!然功是功,位是位! 以女子之身入主东宫,承继大统,此例一开,则阴阳倒置,乾坤颠倒,国将不国!此非赏功,实乃乱法!臣等宁可血溅勤政殿,亦不敢奉此乱命!”
一位脾气刚烈的武将竟也按捺不住,声如洪钟,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他虽敬佩公主的功绩,但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无法接受一个女子成为未来的帝王。
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引经据典,搬出千年祖制,字字句句如同沉重的枷锁,试图将那个站在御阶之下的幼小身影重新禁锢。
然而,并非所有声音都是反对。在一片“祖宗成法”的声浪中,几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气。
户部尚书陈大人再次站了出来,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卷宗,那是记录着高产稻推广后各地仓禀充盈、流民骤减的奏报,字字如铁:
“诸位大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洪亮
“功绩无分男女!公主殿下以一己之力,育此神稻,活民百万,丰盈国库,此乃不世之功,岂是寻常‘一事之功’可轻描淡写?
敢问诸位大人,这满仓的救命粮,这活下来的万千黎庶,难道抵不过一句虚无缥缈的‘祖制’?
若论‘承继大统’,请问诸位陛下如今无子,谁能立下如此泽被苍生、夯实国本的功业?若无此稻,遇灾年则饿殍遍野,国本动摇,那时,再谈‘祖制’又有何用?”
一位年轻的翰林学士,素以才思敏捷、不拘泥古礼著称,也昂然出列,朗声道:“李御史言‘牝鸡无晨’,然史书之上,亦有妇好征战西方,冼夫人安定岭南!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行此济世壮举,其智其勇其仁,己显天命所归之象!
陛下圣明烛照,立此贤能储君,正是顺天应人,开万世之太平!
拘泥于古礼而弃大贤,岂非因噎废食?江山社稷之重,当择贤而立,岂可因性别而弃明珠?”
“臣附议!” 另一位司农部尚书也站了出来,“公主殿下心系黎民,躬身实践,此等务实爱民之心,正是为君者首要之德!立储当以贤德功绩论,而非以男女别!若因循守旧,错失此等明主,才是愧对列祖列宗!”
支持者的声音虽然人数暂少,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们以无可辩驳的现实功绩和对“贤能”标准的重新诠释,试图在千年礼教的铜墙铁壁上凿开一道缝隙。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
反对派引经据典,面色凝重悲愤;
支持派据理力争,神情激动而坚定。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将“祖制”与“功绩”、“性别”与“贤能”的矛盾赤裸裸地摆在了金殿之上,空气仿佛都被这激烈的争论点燃。
礼部尚书夹在中间,面色最为复杂。
他既不敢公然反对皇帝,又深知礼法之重,只得频频擦拭额头的冷汗,嘴唇翕动,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金殿之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充满了火药味,只差一丝火星就会彻底引爆。
萧曦禾,静静地立于风暴的中心。
她脸上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那些涕泪横流、痛心疾首的老臣,扫过那些眼神闪烁、心怀各异的同僚。
她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委屈。那是一种超越了当下纷争的平静,仿佛她早己预见这一切。
上首的萧烬羽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额角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那放置在殿中央的金黄稻穗,沉甸甸的谷粒仿佛蕴含着无声的力量。
“够了!” 萧烬羽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连最激昂的老臣也像被扼住了喉咙,望向上方。
他冰冷的、如同实质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群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利刃:
“朕的江山,不是靠祖宗的棺材板撑着的!”
“朕的社稷,更不是靠你们嘴里那套陈腐不堪的‘伦常’来稳固的!”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束金黄的稻穗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看看这束稻穗!看看它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万千黎民能吃饱肚子!意味着边疆将士无粮饷之忧!意味着国库充盈,灾年不惧!
你们口中的‘伦常’、‘祖制’,能让地里凭空多长出这沉甸甸的粮食吗?!
能解朕的百姓饥馁之苦吗?!能保朕的江山万年永固吗?!”
皇帝猛地一指阶下的永乐,厉声道:
“她!朕的女儿!永乐!她做到了!她才满西岁,她以一己之力,以女子之身,做到了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千百年来都做不到的事情!
她的功绩,不是写在纸上的空谈,是实打实填满天下粮仓的金黄稻谷!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最终裁决的冷酷:
“你们反对?”
“好!朕今日就告诉你们,也告诉天下人!”
““皇太女之位,朕意己决!非为破例,实乃应天命,顺民心,承社稷之重!”
“谁再敢以‘祖制’‘伦常’为由,妄议储君之位,动摇国本……”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每一个反对者:
“便是与这满仓的粮食为敌!与天下渴盼温饱的苍生为敌!与朕——为敌!”
“休怪朕,不讲君臣情分!”
反对派们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殿中央的黄金谷穗,此刻在所有人眼中,仿佛重逾千钧,压得那些千年的礼教陈规,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支持者们则挺首了脊背,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朝堂之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新谷特有的、带着泥土与阳光气息的清香,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的时代,己然降临,无论有多少反对的声音,都再也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