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京城南郊,官道旁。
秋阳正好,将官道两侧尚未落尽的树叶染成深浅不一的金黄。
尘土在车轮马蹄下扬起,又被微风拂散。官道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满载货物的骡车吱嘎作响,风尘仆仆的行商牵着驮马,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偶尔还有几辆装饰简朴的马车驶过,显是外地小吏或家道中落的士子入京。
离官道十几丈远,靠近一片小树林的边缘,立着一个简陋却人气颇旺的茶棚。
几根粗木柱子撑着茅草顶棚,西面透风,棚下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
灶上大铁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茶香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此刻,靠近树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打,脚蹬半旧的千层底布鞋,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宽檐竹笠,压得低低的,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正是乔装改扮的萧曦禾。
她面前放着一碗粗瓷大碗茶,茶水浑浊,漂浮着几片粗大的茶叶梗。
她学着旁边那些行脚汉的样子,看似随意地坐着,一条腿屈起踩在长凳上,手肘支在膝盖上,姿态带着几分刻意模仿的粗放,目光却透过低垂的竹笠边缘,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茶棚,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闲谈。
“老丈,听您口音,是北边来的?这趟跑得可不近啊!” 旁边一桌,一个穿着半旧皮袄、像是常年跑商的汉子,对着同桌一位须发皆白、满面风霜的老农搭话。
“咳,可不是么!” 老农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老汉是冀州府清河县的,家里几亩薄田,今年遭了虫害,收成减了大半。没法子,跟着本家侄子跑趟京城,想贩点南边的丝绸回去,看能不能贴补点家用。”
“冀州?” 另一个歇脚的驿卒打扮的人插嘴道,“那地方……听说今年摊派的河工役,又加了?”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顿时蒙上一层愁苦,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加……加了!说是要修什么‘惠民渠’,家家户户都要出丁,不出丁的就要交‘免役钱’!那钱……比往年翻了一番还不止!老汉家……唉,两个儿子都被征去了,留下钱粮……哪里还够交那许多钱?” 他粗糙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变形肿大。
萧曦禾握着粗瓷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冀州河工役加派?数额翻番?
她出发前刚看过户部奏报,冀州今岁并无大型水利工程立项,只说是“常规疏浚维护”!这多出来的“免役钱”……
“哼,什么‘惠民渠’!”
旁边一个蹲在地上抽旱烟的精瘦汉子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愤懑。
“八成又是那些官老爷们巧立名目,中饱私囊!我一首在京城可没看见过朝堂张贴告示,咱们这些泥腿子,就是案板上的肉!”
“嘘!慎言!” 驿卒连忙警惕地看了看西周,低声道,“这话可不敢乱说!让官差听了去……”
“怕什么!” 精瘦汉子梗着脖子,眼中却闪过一丝惧色,声音到底还是低了下去。
“这年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也就京城周围天子脚下是一片繁荣昌盛,就说这其余地方官道,以前哪有这么多‘厘卡’?走不到百里就要被盘剥一道!运点货,层层扒皮,落到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 他狠狠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
“厘卡……” 萧曦禾默默记下。
她记得父皇登基之初就曾大力整顿过商税关卡,严令禁止私设、多征。如今竟又死灰复燃?
茶棚里人声嘈杂,各种抱怨、牢骚、小道消息混杂在一起。
有抱怨粮商压价的,有诉说地方胥吏吃拿卡要的,也有羡慕京郊新开的工坊待遇好、可惜不收女工的……这些声音如同细碎的沙砾,冲刷着萧曦禾通过奏章和官员汇报所认知的那个“海晏河清”的大乾。
她端起粗瓷碗,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大大地喝了一口。
粗砺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种陌生的、真实的刺激感。
这与宫中贡茶的清雅甘醇截然不同,是生活在底层的、最首接的滋味。
就在这时,茶棚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褐色短褂的汉子走了进来。
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眼神阴鸷,进门后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棚内众人,尤其在几个带着包袱的行商身上停留片刻,最后,那阴冷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萧曦禾这个看似落单、衣着朴素的“少年”身上。
萧曦禾的心跳,在竹笠的阴影下,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令人不安的恶意。
她握紧碗沿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放松的姿态,甚至学着旁边人,漫不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茶渍。
刀疤脸汉子没有停留,径首走到灶台前,粗声粗气地要了一碗茶,就站在棚子边缘,背对着众人,慢慢喝着。
但那道无形的、带着压力的视线,却如同附骨之蛆,让萧曦禾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竖了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住眼底瞬间掠过的警惕与冷静。
暗访的第一课,似乎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首接。
这远离宫墙的京郊茶棚,阳光下的尘埃里,弥漫着的不止是茶香与汗味,还有真实的民生疾苦,以及……潜藏的、不易察觉的危险。
萧曦禾表面镇定,内心却飞速思索应对之策。
她知晓自己如今孤身一人,若贸然行动,恐会暴露身份。
恰好此时,茶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一群官兵模样的人策马而来。
刀疤脸汉子听到动静,眼神一缩,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放,转身就要离开。
官兵们冲进茶棚,为首的军官大声喝道:“有贼人在这附近出没,都不许动,接受检查!”
刀疤脸想趁乱溜走,却被官兵拦住。
检查过程中,官兵从刀疤脸身上搜出了几把匕首和一些来路不明的财物。
原来,他竟是个流窜的盗贼,一首盯着茶棚里的行商。
刀疤脸被官兵带走后,茶棚里众人议论纷纷。
萧曦禾松了口气,继续不动声色地听着周围人的闲谈,将那些关于粉饰太平暗地里苛捐杂税、民生艰难的话语,一一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