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沉水香依旧袅袅,却再也压不住萧曦禾胸腔里翻涌的激愤与沉重。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与她在京郊茶棚所见所闻,如同两个割裂的世界。
她站在巨大的紫檀御案前,已褪去了那身粗布短打,换回素雅的宫装,发髻重新梳理过,也敛去了郊外的风尘与惊悸。
然而,少女挺直的脊背和清亮眼眸中跳跃的火焰,却昭示着她内心的波澜远未平息。
“……儿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萧曦禾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压抑的怒火与急迫。
她条理清晰,将茶棚中的见闻一一复述:冀州老农被层层加码的河工役和翻倍的“免役钱”压弯的脊梁;
精瘦汉子对死灰复燃、如同蝗虫过境般的“厘卡”的切齿痛恨;
驿卒那敢怒不敢言的无奈眼神;
还有那些抱怨粮商盘剥、胥吏索贿的零碎声音……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认知中那个“海晏河清”的画卷上。
她刻意隐去了刀疤脸汉子的插曲,那属于她需要独自消化的警惕,而非此刻汇报的重点。
她的叙述重点,直指核心:“父皇!户部奏报冀州今年并无大型水利立项,只言‘常规疏浚’!
那这巧立名目的‘惠民渠’河工役与巨额免役钱,从何而来?流入了谁的腰包?商税关卡,父皇登基之初便严令整顿,严禁私设多征!
可如今,官道之上,百里一卡,层层盘剥,商旅怨声载道!
这些,御史台、按察司的奏章里,可曾有一字提及?
儿臣看到的,是地方官员阳奉阴违,是朝廷耳目欺上瞒下!
长此以往,朝廷恩泽如何下达?民间疾苦如何上闻?这‘锦绣河山’之下,藏着多少蛀虫啃噬的孔洞?”
她越说越激动,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节泛白:
“儿臣恳请父皇,严旨彻查冀州河工役及商税厘卡!彻查所有知情不报、粉饰太平的官员!唯有雷霆手段,刮骨疗毒,方能震慑宵小,正本清源!”
少女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金石之音,充满了理想主义的锐气和不谙世事的决绝。
她期待着父皇的震怒,期待着那帝王的雷霆之威扫荡乾坤。
然而,预想中的拍案而起并未发生。
御座之上,萧烬羽静静地听着。
暖融的宫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那双阅尽沧桑的深邃眼眸里,起初确有一丝冰冷的怒意如寒星般闪过,但很快,那怒意便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看萧曦禾,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只温润的玉貔貅镇纸上,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玉石。
良久,一声低沉的叹息,如同秋叶坠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曦禾,” 萧烬羽的声音响起,没有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苍凉的洞悉,“你看到的,是真的。你听到的,也是真的。”
萧曦禾心头一松,但随即又被父皇下一句话定在原地。
“可你想要的‘水至清’,却是不可能的。”
萧烬羽缓缓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女儿身上。
那目光不再锐利如鹰隼,反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宫灯的光,也沉淀着数十载帝王生涯的无奈与智慧。
“水至清,则无鱼。” 他缓缓吐出这六个字,字字千钧,如同沉重的叹息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朝廷纲纪,如同这江河湖海。朕可以下旨彻查冀州,可以严惩一批贪官污吏,可以砍掉几个私设厘卡的脑袋。雷霆雨露,皆在朕一念之间。”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锋利:
“可然后呢?新的官员上任,面对同样的诱惑,同样的空子,他们就不会伸手吗?
地方豪强、胥吏衙役,盘根错节,如同河底的水草,斩不断,理还乱。
你砍掉一个冒头的,会有十个更狡猾的藏得更深。朝廷耳目?呵……”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御史也好,按察使也罢,他们身处地方,便如同鱼入水中。
想要看清真相,便难免沾染湿气,甚至……被那水草缠绕。完全清白的耳目,要么是瞎子聋子,要么……就是圣人。而圣人,是不会在官场久留的。”
萧烬羽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宫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带着无形的威压。
他踱步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划过冀州的位置,又划过那些纵横交错的商路。
“朕登基至今,严惩的贪官污吏还少吗?每一次大案,人头落地,血染法场,足以震慑一时。
可这‘一时’过后呢?新的贪墨,新的欺瞒,如同韭菜,割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
这不是朕不够狠,而是人性如此,官场如此。
绝对的‘清’,只能存在于真空之中,而非这泥沙俱下的人间。”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萧曦禾,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心中那份过于纯粹的热血与理想剖析开来:“
朕要的不是一片死寂的‘清水’,而是要这片江河湖海,虽有泥沙,虽有暗流,却依旧奔腾不息,滋养万物!
朕要的是掌控!是知道泥沙在哪里,暗流在何处!是让这水,在朕划定的河道里流淌,不泛滥成灾,也不干涸断流!”
“至于那些在规则之内,捞几条小鱼小虾的……”
萧烬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冷酷到近乎残忍的帝王心术
“只要他们不堵塞河道,不掀翻大船,朕可以容忍。这是维持这艘帝国巨轮航行,必须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