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猛地抬头,又羞又气:“母亲!”
贾攸莞尔一笑:“怎么这么生气?”
“我只是想问清楚你的想法,好据此作出更好的反击计划而己。”
她摸了摸黛玉只剩皮贴骨的脸颊,眼神幽暗,“你身子越来越差,太医开的药吃了也无用,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日渐衰弱,首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黛玉听出了母亲深藏的难过,安静了下来:
“应当是……喜欢的吧?”
她茫然地回想这半月的种种经历,却分不清这种喜欢,到底是出自本心,还是被人诱导。
她只能道,“我没写过,但这半月我其实遇上过宝玉。”
“一共遇上了两次。”
“一次是我在往生殿内,听外面仙子唆使宝玉进来。”
“宝玉倒是个正人君子,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一次是我刚出现在往生殿,正好撞上宝玉从里面出来。”
“他见了我似乎很高兴,拉着我说了许多有的没的,还提了许多往生殿灌输给我的记忆。”
“他语气熟稔,态度亲近,情感厚密……”
“就好像……”
“我们真的从小认识,相处了好几年似的。”
她被宝玉的态度搞糊涂了,竟也开始怀疑,那些记忆是否真实存在。
但要说完全相信……
黛玉苦笑:“母亲也知道,那些记忆中,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孤鬼。”
贾攸紧握住她的手:“不要这样说自己。”
黛玉回神,有些痛苦地闭紧眼睛。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母亲勿怪,女儿应当是……被那些记忆影响了。”
毕竟那些凭空出现的记忆中,大部分时候,自己都是孤伶伶一个生活在荣国府,渺茫的未来让她只能寄托于外祖母的几分疼爱,以及……
同宝玉自小相处出来的情谊。
父亲在世时还好些,荣府的下人也不敢对她不敬。
但父亲去后,她再无依靠。
记忆中的紫鹃因家人都在荣国府生活,不舍得和他们分开,又因自小和黛玉相处,舍不得和她的情谊,所以想让她嫁给宝玉。
黛玉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态?
她对宝玉有情,可更多还是……
想死死抓住这世上唯二对自己好的人。
只要嫁给宝玉,她不但能能继续受贾母庇佑,也能享受宝玉的偏心与关爱。
便是二舅妈不喜欢她也无妨。
能留住一份真心就好。
若嫁去旁人家,等外祖母离世,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记忆中的自己一片赤诚,并未想那么多。
可自小和玄玉受一样教育的黛玉,分析问题的能力并不差。
何况旁观者清。
她很清楚地察觉到,潜藏在另一个黛玉灵魂深处的忧虑与恐惧,还有怎么也驱散不了的惶惶不安。
只是清楚归清楚……
她对记忆中的自己太过感同身受,很难不受影响。
黛玉将自己的想法剖析了一遍。
贾攸听了,却眉头紧蹙:“你说了这么多,怎么没提到记忆中的自己,到底是如何爱上宝玉的?”
“只是因为他对你好,还是只有他对你好?”
这二者的差别很大。
深藏的底层逻辑,几乎完全相反。
前者是正常的恋爱心态,后者却更像是溺水的濒死者看见唯一浮木后只想死死抱住的求生意志。
濒死者获救后,还会在意浮木?
就算在意,那真的是爱,而非所谓的“吊桥效应”?
黛玉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意识到,因为那些记忆的影响,自己很容易就接受了喜欢宝玉的事实,竟从未探究过,自己为何喜欢。
是啊,为什么呢?
诚然,记忆中只有宝玉能够理解并包容自己的所有想法。
这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可同样,宝玉也说过许多自己并不认同的话。
如国贼禄蠹那些,她就不可能认同。
她父亲是探花郎出身,老师是进士及第,进荣国府前家中来往的亲友,也多是科举出身的文官。
且自己对他的初印象并不好。
甚至可以说非常差。
“因为……”
黛玉瞪圆了眼睛,“因为我住进荣国府后,只能和宝玉玩。”
那时候她才几岁啊。
就算比旁人更聪慧,也不可能懂得了男女之情。
她与宝玉熟悉起来,是因为两人是邻居。
她住碧纱橱,宝玉就住碧纱橱外的暖阁,两个房间不过一墙之隔,说话稍微大声些,旁边就能听见。
她每次出门,也必须穿过宝玉的房间。
就算她心有抵触,如此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也会变成不错的朋友。
再加上,等宝钗住进荣府后……
外祖母就将三春挪出了荣庆堂。
外祖母平日待她就比待三春好,三个表姐妹己对此颇有怨言。
等她们被外祖母挪出荣庆堂,态度就更差了。
荣府的下人一向拜高踩低。
三春被挪走后,和王夫人有几分面子情、性格也立得住的探春还好,迎春和惜春的生活水平可以说大打折扣。
下人待她们也极不尊重。
她们怎可能还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好呢?
既然心有怨言,又怎愿意和她亲近?
她们不来,黛玉也不愿过去——
三春所住抱厦与荣庆堂相距甚远,又坐落在荣禧堂后面,她想过去找人,还得先去拜见二舅妈和凤嫂子。
风嫂子倒好,二舅妈却着实让她紧张。
如此,她与三春的交往就少了。
丫鬟们又不许读书。
她平日想要排遣寂寞,竟只能找宝玉。
而宝玉在通晓人事之前,又确实是个很称职的兄长。
不止如此,他那套“女儿尊贵无比”的言论,也很好地消融了她因为父母无子,将她“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期间无意说出的,如“玉儿如此聪慧,若是男儿就好了”之类话语的悲伤与自责。
二人感情自然突飞猛进。
可即使如此,记忆中的自己在父亲去世前,看待宝玉也更多是知己的角度,感情变质,是在父亲去世、她发现自己在世上己无其他亲人之后……
意识到这点,黛玉脑子里被粉色侵染的部分如退潮般迅速清醒。
她清醒又笃定地开口:“母亲,我不喜欢宝玉。”
记忆中的自己是喜欢的。
她却不喜欢。
因为她和记忆中的自己有着最大的不同:
她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友爱亲近的兄弟姐妹,视她如亲女的干娘,便是离世的祖父母,待她之心也绝非旁人可比。
她在爱意的包围中长大,怎可能轻易爱上宝玉呢?
宝玉并不特殊。
在黛玉心里,他比不得父兄一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