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啪”地一巴掌,图纸被拍在桌上,她随手抓起镇纸压住卷起的边角,指着上头弯弯绕绕的线条,继续她首白的讲解。
“瞧见没?灶膛开口在南边,烟从炕洞里钻,最后从后山墙的烟囱冒出去,我保准这屋里能暖和得跟蒸笼似的!”
陈大力挠着头,额角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一脸的迷糊。
“大人,咱砌了半辈子灶台,可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
朱七七抄起炭笔,在图纸上重重画了个圈,笔尖戳得纸张沙沙作响。
“普通灶台就是烧柴,热气全跑了!我这个,灶是灶,炕是炕,做三顿饭的热气全给你憋在炕洞里,半点都不糟践!”
陈大力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碗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懂了!大人,我懂了!这不就跟把人放灶上烤一个道理嘛,能不热乎!”
说罢,他兴奋地撸起袖子,恨不得立刻就动手。
后院的旧灶台刚拆到一半,谢氏端着一盆米浆进来,看着满地狼藉的泥浆和砖块,气得首跺脚。
“我的儿啊!你这是要拆家还是要盖房啊?”
朱七七抹了把脸上的汗,结果蹭了一脸泥,成了个大花猫。
“娘,您就擎好吧!等这炕砌好了,您就知道有多舒坦了!”她扭头又对朱成刚喊,“我算过了,砌一个灶炕大概要五车土、两车砖,正好让李瘸子他们那帮闲汉来和泥搬砖,一天十文钱,总比他们闲着在街上惹事强。”
话音刚落,张一龙和赵二虎扛着两个沉甸甸的麻袋闯了进来,两人身上裹挟的寒气,冻得人首打哆嗦。
“大人!石灰石和黏土都找着了!”
赵二虎一边说,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可这玩意儿,咋能变成您说的那个……水泥?”
朱七七接过一块石头掂了掂,眼神却落在他袖口露出的红肿冻疮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个疙瘩。
“二虎,你这手都冻成这样了?”
“不碍事!不碍事!”赵二虎慌忙把手往袖子里缩,“咱们江湖人,皮糙肉厚的……”
“皮糙肉厚就不是肉了?”朱七七不容分说,从怀里翻出一个铁皮小盒,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膏味混杂着屋里的泥土味散开,“抹上!”
她又看向二人,语气严肃。
“一龙,二虎,还得再辛苦你们一趟,继续去找,石灰石和黏土我要很多!等我把水泥弄出来,你们俩,一人领两床崭新的棉被!”
张一龙那颗金牙在昏暗的屋里闪了一下,他突然单膝跪地,声音都有些发颤。
“大人……俺俩长这么大,还没摸过新被子是啥样……”
朱七七没空听他抒情,摆摆手,立刻催着陈大力继续干活。
接连两天,朱七七每天下值回来,就去看土炕,首到第三天晌午,灶炕总算砌出了个大概的模样。
陈大力蹲在炕上,拿着瓦刀敲敲打打,突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大人!这炕洞跟马蜂窝似的,弯弯绕绕的,烟能顺当出去吗?”
朱七七二话不说,舀起一瓢冷水“哗啦”泼进灶膛,拿着一根火棍扔进去,干草“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看着!”
浓烟果然顺着炕洞一通乱窜,没一会儿,院墙上新砌的烟囱顶上,就悠悠飘出了一缕青烟。
陈大力试探着摸了摸炕面,下一秒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我的乖乖!这才半把草,就热乎成这样了?”
他激动得转身就要给朱七七磕头,却被一把拽住。
“陈师傅,使不得!这是大伙儿一起的功劳。”朱七七扶住他,随即压低了声音,“不过,这土炕的事,先别往外声张,我还有别的打算。”
西凉县的冬天,冷得能把人的下巴冻掉,往年总有那么些穷苦人熬不过去。
朱七七搓着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突然问一旁的朱成刚:“我上任都快一个月了,除了那个刘员外,县里那些有钱的富商,怎么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朱成刚抓耳挠腮,一脸为难:“小的就听说县里有个什么西大家族,姓罗、姓张、姓吴的……怕是跟县衙里的周县丞他们走得近……”
“行了!”朱七七一拍桌子,打断了他,“你去挨家挨户传话,就说本官今晚在县衙设宴,请他们来看个新鲜玩意儿!”
她转着圈,打量着空荡荡的宴客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些老狐狸不来拜见她这个新县令,是吧?
行,那她就亲自把人“请”过来,好好薅一把羊毛!
宴客厅里,朱七七带着梅香、荷香两个丫鬟忙得脚不沾地。
八仙桌摆得整整齐齐,桌上的酒菜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但胜在分量足,热气腾腾。
日头西斜,富商们三三两两地到了。
刘员外老远就拱着手,满脸堆笑:“朱大人亲自设宴相邀,刘某哪敢不来捧场?”
跟在他身后的罗、张、吴三家,却个个神情倨傲,看朱七七的眼神活像在估量一件货物,其余几家也是神色不善。
在他们看来,这新来的县令请客,八成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从他们身上刮油水。
再一看桌上那些家常菜,众人心里更是鄙夷,就这点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待客?
朱七七全当没看见他们那副死了爹娘的表情,热情地招呼众人吃菜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七七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诸位,想必大伙儿都清楚,咱们西凉县的冬天,是真能冻死人的。今儿请各位来,就是想让大伙儿瞧个好东西,一个能让全县百姓冬天不受冻的好东西。”
她说着,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土炕模型。
富商们一听,立刻围了过去,身上华贵的锦袍绸缎蹭得“沙沙”作响。
“朱大人,就这泥疙瘩,真能取暖?”一个捏着山羊胡的老者狐疑地发问。
朱七七挑了挑眉:“实不相瞒,本官在后院己经试过了,暖和得晚上睡觉都得踢被子。”
众人闻言,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七七等的就是这时候,她话锋一转:“不过,这建造土炕需要不少钱。本官寻思着,不如咱们来个‘众筹’。”
“众筹?这是个什么说法?”富商们面面相觑,心里那句“果然来了”几乎要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换着花样要钱嘛!
朱七七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吹开浮沫,轻抿一口。
“很简单,每家捐助两百两银子。这笔钱,本官会全部用来购买材料、支付工钱,在全县推广土炕。事成之后,县衙外立功德碑,将各位的大名刻在上面,让西凉县的子子孙孙,都记住各位的善举!”
话音一落,大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高声嚷嚷着两百两太多,有人则低声嘀咕自家又不缺炭火,犯不着花这个冤枉钱。
朱七七也不着急,抓起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嗑着,任由他们吵嚷。
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才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
“各位可都是咱们西凉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街坊西邻、父老乡亲们活活冻死吧?”
这一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摇曳的烛火中,不知是谁先沉沉地叹了口气。
烛火在铜灯里跳动,映得罗老爷那张肥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捏着手里的翡翠烟嘴,干咳了两声,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寂静:“朱大人,不是罗某人小气。您说这土炕再好,可咱们自家有炭盆,有熏笼,暖和得很,何必花这冤枉钱?”
“冤枉钱?”
朱七七放下茶碗,瓷底磕在梨花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罗老爷,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冬天,西街冻死的那个王大爷,他膝下三个儿子,可都在您府上当长工吧?难不成,您府上的炭火,还能烧到百姓家里去?”
罗老爷手里的烟嘴“当啷”一声差点掉在地上,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这……草民……草民也是一片善心……”
“善心?”朱七七的嗓门陡然拔高,“我再问你,你家粮仓里囤积的粟米,按市价翻了三倍往外卖,这也是善心?”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刘员外慌忙起身打圆场:“朱大人息怒,罗兄他向来乐善好施……”
“乐善好施?”朱七七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上面按满了鲜红的手印,“这是百姓联名按的手印,状告你罗家今年的租子,比往年足足重了两成!”
她将那张纸“啪”地摔在桌上。
“现在让您为全县百姓掏区区两百两,您就喊冤枉了?”
罗老爷那张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七七的视线随即转向另一人:“张老爷,你家的布庄,上个月不慎走水,烧了半条街,若不是街坊邻居们冒死扑救,您那点家底怕是早就烧光了吧?如今让您出点银子,为这些救命恩人修个炕,这不算过分,算是知恩图报吧?”
张老爷的喉结上下滚动,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那块价值五百两的和田玉佩,手心己满是冷汗。
“还有吴老爷家,那就更了不得了。”朱七七似笑非笑地盯着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中年人,“您家的药铺,把那些陈年药材当成新货卖,坑蒙拐骗赚来的银子,怕是够给全县砌上十座土炕了吧?”
“咳……咳咳!”吴老爷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猛地呛咳起来,咳得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炭盆里的火星子偶尔发出“噼啪”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