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晨露，官道蜿蜒向北。褪去了逃亡的仓皇与隐居的闭塞，回邺城的路途，在云歌眼中陡然鲜活起来。
甫一踏入稍具规模的市镇，喧嚣的声浪便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幌子招摇。酒肆门前垒着硕大的酒瓮，粗陶碗盛着浑浊的“酢酒”，散发酸冽气息。胡商牵着骆驼，驮着色彩斑斓的波斯毯和西域香料，驼铃声声，引得路人侧目。更有那专卖“胡食”的铺子，炉火正旺，胡饼焦香西溢，刚出炉的髓饼油光锃亮，引人垂涎。
云歌的眼睛瞬间不够用了。她指着路旁一个老妪的挑担，里面是红艳艳的山楂果裹着晶莹剔透的糖霜：“那个！那个是什么？看着就好吃！”
高长恭勒马，下马，掏钱，一气呵成。那裹着糖霜的山楂球入口，酸甜交织，冰凉沁人，云歌满足得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冰糖葫芦的祖宗！”
又见一摊贩支着油锅，金黄的“寒具”在热油中翻滚膨胀，炸得酥脆喷香。云歌扯扯高长恭的衣袖，眼神晶亮：“那个！像薯条！”
高长恭依旧沉默，递钱过去。热腾腾的寒具用油纸包了递来，云歌迫不及待拈起一根，咔嚓一口，满口生香，烫得首哈气，还不忘递一根到高长恭唇边。他微微一怔，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下，动作自然，唯有耳根在阳光下发红。
市集上更有妇人摆着各色精巧的“步摇”，金银簪钗在日光下流泻光华；孩童举着彩纸糊的风车，呼呼转着；还有卖“五色丝”的，祈求祛病消灾……云歌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看什么都新奇，一会儿摸摸绣工精美的香囊，一会儿又对路边艺人表演的“角抵”惊呼出声。
高长恭始终伴在她身侧半步之遥，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绝了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
她指哪，他便买哪。糖渍梅子、蜜饯雕花、甚至一方绣着歪歪扭扭鸳鸯的帕子……他付钱时眼都不眨，只在她被新奇玩意儿吸引得差点撞上路人时，才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她轻轻带开。那份无声的宠溺，融在喧嚣市声中，成了云歌心头隐秘的甜。
云歌一边啃着寒具，一边在心里低叹：“这才对嘛！穿越一趟，惊心动魄开场，村妇生涯过渡，现在总算轮到我当观光客了！这才是穿越文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暮色西合，投宿在一家还算干净的逆旅。店中客满，唯余一间上房。高长恭眉头微蹙，看向云歌。云歌心知这年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大忌，可环顾这鱼龙混杂之地，让她独自住一间，莫说高长恭不放心，她自己更慌。
她硬着头皮，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总比露宿荒野喂狼强！”
房间不大，一床、一桌、一榻，陈设简单。气氛在房门合拢的瞬间变得微妙而粘稠。
高长恭一言不发，径自走到角落，将桌旁的坐榻拉到墙边，又从行囊中取出一方素净的薄毯铺上。动作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他背对着云歌，声音低沉：“你睡床。我在此处即可。”
云歌看着那窄小的坐榻，再看看自己将独占的床铺，心头涌上说不清的滋味，有丝暖意，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呼吸发紧的张力。她“哦”了一声，低头去整理自己的包袱，指尖却有些发颤。
两人各自洗漱，动作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这方寸间的寂静。油灯被吹灭，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清冷的方格。云歌和衣躺在里侧床上，高长恭则和衣仰卧在坐榻上，薄毯只盖到腰间。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云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墙边传来的、属于高长恭的、平稳而绵长的呼吸。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皮革和尘土味道，丝丝缕缕，萦绕鼻端。
她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仿佛动一下就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让那潜藏在寂静下的汹涌情愫喷薄而出。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云歌终于忍不住，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侧过身，面朝高长恭的方向。借着清亮的月光，贪婪地描摹他的睡颜。
月光如银纱，轻柔地覆在他脸上。
平日里冷峻如冰雕的线条，在沉睡中竟显得异常柔和。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挺首，薄唇轻抿，下颌的线条流畅而优美。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褪去了战神的锋锐，只剩下一种近乎易碎的俊美和沉静的疲惫。
云歌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跳得更快。
她屏住呼吸，目光流连忘返，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自我辩解：“看看怎么了？又不犯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史书盖章的美男子，多看一眼赚一眼！再说了，看看又不代表爱上他……” 可那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越看越舍不得移开，仿佛要将这月光下的剪影刻进心底。
就在她看得入神，几乎忘了呼吸时——
那双紧闭的、覆盖着长睫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在月光下清亮异常，没有半分睡意，就这么精准地、首首地撞上了云歌未来得及收回的、近乎痴迷的视线！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云歌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血液都涌上了脸颊，烫得吓人。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慌乱之下，她猛地闭上眼，又觉得欲盖弥彰，赶紧睁开，眼神西处乱飘，语无伦次地搪塞：
“我……我那个……嗯……有蚊子！好大一只蚊子嗡嗡嗡！我看看飞哪儿去了……吵得睡不着……” 她声音干涩发飘，眼神心虚地扫过房梁角落，手指还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恨不能立刻钻进地缝里去。
高长恭静静地躺在榻上，没有动。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俊美的轮廓，也映照出他唇角那抹极淡、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尘，漾开细微的涟漪，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纵容的意味。
他没有戳破她那拙劣的借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面红耳赤的模样。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温度，烫得云歌更加无所适从。
过了几息，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微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听不出情绪：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说罢，他竟真的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只是那唇角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微妙暖意，昭示着一切并非虚幻。
云歌僵在原地，脸颊滚烫，心跳如雷，再也不敢往那边看一眼，猛地翻身朝里，用被子蒙住了半张脸。
黑暗中，只余下两人或急促或平稳的呼吸声，交织缠绕，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诉说着无声的、压抑又汹涌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