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营帐里还浮着松脂与铁锈的冷香。
云歌支起身,借着帐缝透进的微青天色,描摹高长恭沉睡的轮廓。长睫垂落,唇畔那点未散的笑意,像初雪落在暖玉上——是梦见铁蹄踏破周营?
还是昨夜她在他耳畔那句“你是我的”?指尖悬在他唇上,终是忍不住俯身,偷尝一口温软。
他眼未睁,手臂却熟稔地一揽,将她卷回滚烫的怀里。
“醒了?”鼻音慵懒,带着餍足的沙哑,“军营寒夜,委屈王妃了。” 下巴蹭着她发顶,促狭低笑,“帐外刁斗声可扰了清梦?”
云歌埋在他颈窝痴痴笑:
“刁斗算什么?只要兰陵王当衾被,马槽也是温柔乡。”
“哦?”
他指尖滑入她散乱衣襟,昨夜留下的红痕,
“昨夜撕本王战袍时,倒像只饿了三冬的狼崽……” 话未尽,肩头猛地一痛!云歌羞恼叼住他皮肉,齿间含糊抗议:
“再提撕衣服,咬掉你铠甲鳞片!”
笑闹间,她忽地从枕下摸出一物,献宝般捧到他眼前。
黄金面具映着微光,獠牙狰狞,额心却嵌一枚温润白玉,奇诡又端丽。
“快戴上!”
她眼波亮得灼人,
“战场上罩住这张招蜂引蝶的脸,西方杀敌,神鬼辟易!”
指尖抚过冰冷金面,声气儿软下来,“它替我守着你。见它如见我。”
高长恭静默一瞬,接过面具覆于脸上。金辉衬得下颌线条愈发凛冽,唯有一双眼,穿过狰狞兽口,深深锁住她。
“好。”
他隔着面具吻她眉心,金石之声混着血肉温存,
“此面此生,唯卿可揭。”
帐外,伍儿正踮脚偷听动静,却见云歌神采飞扬钻出来,发梢还翘着一绺。
“小姐解了相思毒,气色赛过三月桃!” 小丫头挤眉弄眼,
“可怜奴婢的屁股,被马鞍颠得能烙胡饼了!”
云歌飞她一记眼刀:“等你心上人打仗去,怕是要扛着马鞍追出八百里。”
忽闻身后甲胄铿锵。
高长恭己整装肃立,面上黄金兽口森然,只朝她伸出一只手:“走,带你看十万貔貅。” 云歌忙套上那身宽大士卒服,被他牵住,踉跄跟上。
晨雾漫过校场,黑甲如林,刀戟映着初阳寒芒。
高长恭领她穿行其间,时而指点军阵,时而朗声唤将领名姓。
士卒皆垂首行礼,眼角余光却偷瞄主帅身侧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兵”。云歌仰头看他——金面遮颜,玄甲披身,立于千军万马前,声如龙吟裂云。
风鼓荡他猩红披风,猎猎卷过她脸颊。
一滴泪毫无预兆砸进尘土。
她慌忙低头,唇角却高高。这才是她的战神啊!邺城那些蝇营狗苟的朝堂,怎配囚他分毫?
高长恭似有所觉,握她的手骤然收紧。
金面兽口之下,无人窥见他眼底翻涌的痛惜——她的泪,烫穿铁甲,首烙进他心口。
细雨如织,沾湿了高长恭玄甲上狰狞的黄金面具,水珠沿着獠牙边缘缓缓滴落。
他侧头,低沉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孔洞传来:“昨日凶险,王妃何以星夜疾驰,以身犯险?”
云歌正盯着泥地里半截断矛出神,闻言心尖一跳,面上却绽开狡黠笑意,踮脚凑近面具的耳孔:
“想你了呗!兰陵王英姿勃发,隔着八百里地也勾人!放心,”
她拍拍腰间佩的短匕,“绝不添乱!论及运筹帷幄,妾身也略通一二呢!”
高长恭金面之下唇角微勾,未戳破她眼底那丝慌乱,顺着话锋问:
“哦?兵法?愿闻王妃高见。”
云歌清咳一声,背着手踱了两步,努力回忆看过的电视剧片段,煞有介事:
“咳,孙子云,‘兵者,诡道也’!譬如昨日那场伏击,段帅深谙‘以逸待劳’、‘出其不意’之精髓,诱敌深入,再拦腰截击,妙极!”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小尾巴几乎要来。
段韶捻着银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莞尔。
这丫头,倒会活学活用。
三人行至昨日激战最酣处。眼前景象,让云歌方才那点“指点江山”的劲头瞬间冻结。
焦土混着暗红的泥泞,折断的旗杆斜插在地,散落的兵器在雨中泛着冷硬幽光,更刺目的是那些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断肢残躯,与远处雾霭中青翠欲滴的山峦形成地狱与仙境的诡异拼接。
高长恭微微仰首,任冰凉的雨丝冲刷着面具下的脸庞。铁锈与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功勋白骨,一念之间。
云歌胃里一阵翻搅,脸色微白。
她悄然伸手,紧紧攥住高长恭冰冷的铁护腕,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轻得像叹息:
“真盼着……这世上再无刀兵,青山之下,皆是炊烟。”
段韶的目光扫过云歌强自镇定的侧脸,又落到她紧握高长恭的手上,颔首赞道:
“王妃心志坚韧,首面修罗场而不失其度,长恭有福,得此贤内助。”
高长恭转向段韶,声音沉稳:
“叔父,周军新败,杨忠溃退。我军是乘胜追击,深入其境?还是……暂作休整,以待后图?”
他刻意隐去了心中最想问的那个方向——邺城。
段韶负手远眺,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雨幕,落在那座权力漩涡中心的城池。
良久,他只沉沉吐出一个字,带着千钧之力:
“等。”
高长恭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
质疑在喉间滚动,最终归于沉寂。他对段韶的信任己成本能。
他不再言语,只是反手,将云歌那只紧握着他护腕的冰凉小手,更用力地包裹进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
细雨无声,浸润着疮痍大地。
三人静立雨中,如同三尊沉默的雕像,唯有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暖流与沉重的心事,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