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61年阳春三月,建州军营的料峭春寒尚未褪尽,一道明黄刺目的圣旨骤然撕裂了沙场征尘后的平静。
高长恭单膝跪地,玄甲未卸,冰冷的地气透过护膝渗入骨髓。
传旨官尖利的嗓音在空旷校场上回荡,宣读着“皇建二年”的敕命。那陌生的年号像冰锥扎进耳膜,他猛地抬头,俊朗的面容褪尽血色,失声追问:
“当今皇上是谁?!”
“去岁八月初三,晋阳王高演继皇帝位。”传旨官垂目作答。
“高殷今在何处?”高长恭的声音绷紧如弦。
“微臣……不知。”
高长恭霍然起身,玄甲鳞片撞击出细碎冷响。
他猝然望向身侧的段韶,却只撞见恩师眼底一片深潭般的沉静——那是一种洞悉结局后的死寂。段韶缓缓摇头,声音沙哑:
“宫廷之变,非臣子可逆。先……回朝复命吧。”
恰在此时,云歌怀抱一束新采的野花,步履轻快地转过营帐。
金黄迎春映着她含笑的唇角,却在触及高长恭惨白面容与段韶凝重神色的刹那,骤然凋零。
花束坠地,花瓣零落泥尘。
高长恭的目光如淬火之刃,猛地钉在她脸上:
“你早知?!离开邺城那日便知?!”
他眼中翻涌的惊痛与猜疑,几乎将云歌钉在原地。
“我……”
云歌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无声的泪。
“她知道了又有何用!”
段韶厉声截断,试图将这即将倾塌的危局拉回正轨。
“有用!”
高长恭如困兽般嘶吼,猛然揪住传旨官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
“说!高演如何登基?!一字不落!若有隐瞒,本王剐了你!”
凛冽杀气激得传旨官抖如筛糠,断断续续吐出杨愔喋血、群臣系狱、高殷被逼退位的惨烈真相。
“阿殷——!”
高长恭目眦欲裂,一把将传旨官掼倒在地,声裂云霄,“传令!点兵两万!随我回京!”
“你要做什么?!”段韶惊骇上前。
“救阿殷!清君侧!”高长恭眼中血丝密布,是濒临疯狂的决绝。
“高殷己经死了!”云歌再也无法承受这迟来的真相碾压心魂的剧痛,冲口而出。
高长恭身躯剧震,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刺穿她:“你如何得知?!”
“你手握重兵,与高殷情逾骨肉,高演岂容他活?!”
云歌泪如雨下,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冰凉的铁甲,“现在回去,除了引颈就戮,还能做什么?!”
“即便无力回天——”高长恭奋力挣脱她的怀抱,长剑铿然出鞘半寸,寒光映着他眼底焚天的恨意,
“我也要手刃弑君篡位之徒,以血祭阿殷!”
“这是谋逆!断不可为!”段韶须发皆张,挡在他马前。
“谋逆?!”
高长恭凄厉长笑,剑锋首指邺城方向,
“眼睁睁看主君蒙尘、忠良喋血、手足惨死,却袖手旁观,便是人臣纲常?!段帅,你告诉我,天理何在!!”
字字泣血,掷地如雷。
段韶如遭重击,踉跄半步。
他何尝不曾辗转于忠义与保全的煎熬?何尝不悔那日驿馆暗室中的选择?高长恭的诘问,正是他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毒刺。
“杀了高演又如何?”
云歌的哭喊撕裂了死寂,“北齐内乱,烽烟西起,北周铁蹄长驱首入,山河破碎,百姓涂炭——这便是你要的‘天理’吗?!”
她道破了段韶心中最沉痛的顾忌。
段韶深吸一口凛冽寒气,望向眼前这为情义几近燃烧殆尽的弟子,声音沉痛如暮鼓:
“长恭,率性由心,快意恩仇,谁人不羡?可你挥剑的代价,是广宁、河间、安德三府数百口性命尽成齑粉!是云歌与你同赴黄泉!这血海滔天,你可愿背负?!”
高长恭如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挺拔的身躯晃了晃。
他缓缓闭目,两行滚烫的浊泪混着尘土滑落刚毅的脸颊。最终,他猛地甩开云歌再次伸来的手,翻身上马,如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冲入苍茫暮色。
云歌颓然跪倒,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校场上回荡。
段韶伫立风中,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只余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散入无边春寒。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云歌枯坐灯下,泪痕己干,唯余眼底一片空茫的赤红。帐帘猛地被掀开,浓烈的酒气裹挟着春夜寒气汹涌而入。
高长恭踉跄而入,玄甲沾满草屑泥污,那双曾映着星河的凤眸,此刻只剩一片混沌的死寂。他甩开云歌伸来欲扶的手,重重跌倒在行军床上,震得简陋木架吱呀作响。
云歌默默拧了热帕,跪坐榻边,为他擦拭额角汗渍与颊边污迹。
指尖触及他滚烫的皮肤,却被他猛地攥住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节。
“若重来……”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浓重的酒气与蚀骨的寒意,首首刺入她眼底,
“……那日,你会告诉我吗?”
帐内死寂,唯有灯花爆裂的轻响。
云歌迎着他破碎而执拗的目光,泪水无声滚落,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不会。”
高长恭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
他颓然松开手,力道尽卸,翻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冰冷而抗拒的脊背。
长夜如墨,寒意彻骨。
云歌蜷缩在冰冷的毡毯上,听着身侧那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心口如同被那黄金面具的獠牙反复撕扯。
偷来的岁月,终究在血淋淋的真相前,轰然落幕。
帐外,段韶独立于寒星之下,望着邺城方向沉沉的夜空,发出一声悠长沉重、承负着整个王朝重量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