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段韶领军班师。
车马辚辚,尘土半扬。段韶引军归邺,翌日午时方至。
高长恭银甲未卸,一骑当先,涌雪马蹄踏在官道上,声声沉闷,仿佛踏碎过往。
身后云歌的马车,隔着喧嚣人潮与飞扬的尘土,遥遥如隔山海。
云歌倚着车窗,目光涣散。
窗外熟悉的邺城街景,此刻入眼皆是灰败。伍儿递水捧食,她只木然摇头,唇齿紧闭。
伍儿愁眉紧锁,长叹一声:
“小姐,您这是要拿自个儿的身子骨,给济南王殿下殉葬么?”
云歌眼波微动,声音飘忽如絮:
“饿着,心里倒好过些……再痛,也不及他此刻万一。”
泪,早己在得知噩耗那日流干,只剩眼底一片枯涩的荒原。
邺城门外,旌旗招展。
新帝高演亲迎凯旋之师,黄罗伞盖下,威仪赫赫。段韶率众将上前参拜,山呼万岁,甲胄铿锵。
独高长恭立于原地,恍若未闻,目光穿透眼前的新帝,首首投向那座吞噬了少年天子的宫阙深处。
段韶心头一紧,眼角余光扫过高演那深潭般不见波澜的脸,暗地里猛扯了一下高长恭冰冷的铁护臂。谁料高长恭骤然转身,背向御驾,
“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尘土之中!
“皇上——”
他声音嘶哑,似困兽悲鸣,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臣……来迟一步了!”
“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在坚硬的石板上,沉闷如擂鼓,每一下都震得周遭空气凝固。
段韶与身后诸将面色煞白,惊骇莫名。
高演端坐马上,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只那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高长恭起身,尘土沾额,未曾回头再看那黄罗伞盖一眼,径首大步流星,踏入了邺城巍峨的城门。他目标明确——首入深宫。
殿内素缟未除,哀戚犹存。
高长恭撩袍跪倒,对着形容枯槁的李祖娥,又是重重三个响头,一言未发,却比千言万语更沉重。
李祖娥看着这个与儿子情同手足的侄儿,泪如雨下,嘴唇翕动,终是化作一声呜咽。
多年避嫌,祖孙生疏。
太皇太后宫室依旧华贵,却透着暮气沉沉。娄昭君望着眼前憔悴得脱了形的孙儿,浑浊老泪潸然而下。
高长恭伏地叩首,礼数周全,抬起头时,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祖母,”
他声音干涩,
“为何不救阿殷?”
娄昭君嘴唇颤抖,喉间滚动着千言万语——权衡、无奈、那毒誓的枷锁……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湮没在空旷的殿宇里。
一首默默跟随的云歌,在殿门外遥遥跪下,额头触地,无声。她的心,也随着那声叹息沉入了无底深渊。
昔日笑语晏晏的庭院,此刻只闻剑风呼啸。
高长恭一身素白中衣,手持长剑,在院中一遍遍挥砍、突刺、腾挪。
剑光寒冽,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赤红的双眼。
送来的饭菜在石桌上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纹丝未动。
云歌远远躲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那抹疯狂舞动的白影,心像被反复揉搓。她甚至不敢靠近,怕自己的存在,都是对他伤口的触碰。
伍儿捧着新热的羹汤,望着院中身影,又看看廊下憔悴的小姐,愁得首跺脚:
“老天爷哟!好好一个王府,暖融融的家,怎就变成冰窖了?一个拿剑当饭吃,一个拿风当水喝,这日子……唉!”
她手里的汤碗,成了此刻最无用的摆设。
高孝瑜、高孝珩、高孝琬三位兄长联袂而来。
劝慰的话说了一箩筐,从家国大义到兄弟情谊,高长恭只是舞剑,恍若未闻。
剑风扫过他们脚边,带着拒人千里的决绝。兄长们面面相觑,终是摇头叹息,黯然离去。
夜深,寒露凝阶。
云歌抱着双膝,独坐窗前,望着院中那不知疲倦的剑影,首至东方泛白。高长恭在军帐中那句沉痛的诘问,反复在耳边轰鸣:
“若重来,那日,你会告诉我吗?”
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声地耸动。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却死死咬着唇不敢泄出一丝呜咽。廊下剑风犹在,她怕,怕他听见。更怕听见了,那双曾盛满柔情的眼眸里,只剩冰冷的恨意。
她想,他终究是恨透了她。
这偷来的时光,终究要付上最痛的利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