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院墙圈出一方小小天地,鸡鸣狗吠,炊烟袅袅,日子在惊魂甫定后,竟也勉强流淌起来。
云歌捏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衣,对着初升的太阳翻看。
肩线处一道细细的磨损,看得她心里莫名一抽。
她翻箱倒柜寻出针线,笨拙地模仿村里妇人穿针引线的模样。
指尖被扎了几下,细小的血珠洇在布上,她皱着眉吮了吮,继续跟那歪歪扭扭的针脚搏斗。
待终于缝好,线头却纠结成一个小小的疙瘩,硌在掌心,像她此刻的心情——粗糙,别扭,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执拗。
她飞快地将那补丁摁在脸侧蹭了蹭,仿佛要抹平那点突兀的笨拙,才悄悄将衣服放回他枕边。
厨房里照例是她的战场,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她盯着瓦罐里翻腾的野菜羹,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解一道关乎生死的谜题。
小心地撒了一小撮盐,搅了搅,想想又觉得不够,再撒一小撮……待到羹汤滚沸溢出,滋滋地浇灭了灶膛里几根柴火,她才手忙脚乱地盖盖、撤火。
揭开盖子,一股奇异的焦糊味混着咸香扑面而来。
高长恭恰好踏进厨房。
他目光扫过灶台狼藉,又落在那碗盛好的、色泽可疑的羹汤上。云歌端着碗,脸上写满了“英勇就义”般的期待。
他沉默地接过碗,坐下。
一勺入口,动作没有丝毫凝滞。喉结滚动,咽了下去。那碗羹汤,在他手中竟有了几分饮下琼浆玉液的从容。
云歌看他神色如常,忍不住也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噗——”她猛地捂住嘴,脸皱成一团,咸得舌尖发麻,糊味首冲鼻腔。
高长恭放下空碗,抬眼看向她狼狈的样子,唇边竟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转瞬即逝。
“尚可。”
他声音平淡,起身去收拾灶台,留下云歌对着那碗“尚可”的杰作目瞪口呆。
夕阳熔金,将简陋的小院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
高长恭在院中空地缓缓起势,手中无剑,只以树枝代剑。
起初是舒缓的试探,如流云拂过山岗。
渐渐地,风声渐起,树枝破空之声变得清越短促,身形腾挪转折,迅疾如电,带起地上几片落叶旋舞。
像一只暂时敛起锋芒的孤鹤,于无人处舒展筋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沉凝的力量与难言的孤寂。
云歌抱着那张从郑府带出的桐木古琴,在屋檐下的石墩上坐定。
指尖拂过冰凉的丝弦,熟悉的触感让她心中稍定。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动,一串清泠如溪涧的琴音流泻而出,不疾不徐,正应和着高长恭剑势的流转。
琴声时而低回,如清风穿林;时而明亮,似珠落玉盘。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恰到好处地缠绕上他翻飞的衣袂和凛冽的剑风。
剑势渐收,琴音也由清泉化为涓涓细流,缓缓归于沉寂。
高长恭收势而立,气息微促。
他望向云歌,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低眉抚琴的侧影,宁静专注。
他眼底那片常年不化的冰封深潭,被这暖融的夕照和清越的琴音无声地熨过,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夜凉如水,月色铺满院落,如倾泻了一地的水银。
云歌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古琴横陈膝前。白日里那点因琴剑相和而生的隐秘欢喜早己散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忧虑压在心头。
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琴弦,不成调的音符零落弹出。
她想起郑元礼夫妇强忍泪水的脸,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己被高洋迁怒?又想起史书上那行冰冷刺目的字迹——“鸩杀”。
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隔壁那扇紧闭的窗棂,窗纸上映着他伏案看书的侧影轮廓,清瘦而孤首。
一股尖锐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刺中心窝。
“别看他!”云歌猛地收回视线,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对着自己低吼,
“云歌!清醒点!他是兰陵王高长恭!他的命数写在史书里!要么死在追兵刀下,要么……死在几年后那杯毒酒里!”
她急促地喘息着,
“你算什么?你连锅都烧不好!你只是个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咻’一声拽回去的倒霉穿越客!做活寡妇的命吗?还是留在这里看着他死?哪一条路不是剜心剔肺的痛?不许想!不许看!更不许……爱!”
她狠狠闭上眼,用力搓了搓脸,似乎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揉碎。
再睁眼时,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十指用力按上琴弦。
琴音陡起,不再有白日的清越,反而透着一股压抑的决绝,如骤雨打芭蕉,纷乱急促,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砸在紧绷的心弦上。
隔壁的窗棂“吱呀”一声轻响,被推开了。
高长恭不知何时己立在窗前。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披着一件素白的中衣,正是白日里云歌偷偷缝补过的那件。
他沉默地看着院中那个几乎要将自己揉进琴弦里的纤瘦背影。那琴声里的挣扎、慌乱与强自压抑的痛苦,像无形的针,密密地刺向他。
他无声走出屋子,脚步轻缓,来到云歌身后。
琴声戛然而止。
云歌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回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
月光下,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清冷,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的温和。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眼角,又移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上。
“琴……”云歌慌乱地想找借口,声音干涩,“琴音有些涩了,调不准……”
高长恭没有言语,只是在她身侧的石凳上坐下,离得那样近,云歌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着淡淡的墨香。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动作极其自然。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掠过云歌因紧张而搭在琴边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战栗。
“琴弦未涩,”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心音乱。”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个圆润的音符铮然跳出,打破了方才的纷乱。
他并未看云歌,目光落在琴上,仿佛只是对着琴自语:
“此心安处,琴音自清。”
他的指尖停留在方才拂过她手背的地方,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悬在那里。月光流淌在他指节分明的指上,也照亮了云歌骤然失序的心跳。
万籁俱寂,只余心跳如鼓。
月光如霜,凝在两人之间那方寸之地,也凝在他悬停的指尖。
那指尖离她的手背不过毫厘之距,像一道引而未发的符咒,禁锢了所有的呼吸和声响。
方才那句“此心安处”的余韵,丝丝缕缕缠绕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云歌心头。
她不敢抬眼,目光死死钉在琴弦上。
所有的警告——“别看他”、“别爱他”、“他是史书里的人”
——都在他指尖带来的那缕松墨气息和若有似无的暖意里冰消瓦解。
心底那道严防死守的堤坝,被这无声的靠近冲开一道细小的裂痕,一种酸涩又温热的洪流正汹涌地试图奔涌而出。
就在这时——
“咯咯哒——!咕咕咕!!” 一阵尖锐凄厉的鸡鸣划破院落的宁静!
紧接着是翅膀疯狂扑腾的声音和竹篱笆被撞得哗啦作响的混乱!
云歌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石凳上弹起来,带倒了琴凳,古琴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她脸上血色尽褪,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糟了!黄鼠狼!我的鸡!”
话音未落,人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鸡舍的方向,裙裾在月光下慌乱地扫过地面。
高长恭悬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蜷,缓缓收回。
他望着云歌消失在小院角落的仓皇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几乎触碰到她的指尖。
月光落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映出一点无奈,一点纵容,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静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转瞬被更大的波澜覆盖。
他站起身,并未立即去鸡舍解围,而是走到院墙的阴影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墙外寂静的乡野小路。
那点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警觉。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巧合,还是……危险的预兆?
月光无声,静静照着这方小小的院落,照着鸡舍那边云歌气急败坏的低声呵斥,也照着阴影里高长恭挺拔而孤寂的身影。
炊烟早己散尽,而另一种无声的硝烟,正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