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天,像被反复漂洗褪色的麻布。云层灰白低沉,将天光压得惨淡吝啬。凛冽的北风如同千万柄钝刀,刮过的黄褐色戈壁荒滩,卷起漫天沙砾,抽打在辎重车蒙着的厚油布上,发出永无止境的噼啪碎响。
队伍如同一条疲惫的土黄色巨蟒,在无尽荒原上艰难蠕动。沉重的辎重木轮碾过冻硬的沙砾,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风带着冰渣,糊在人的皮肤上,很快结成冰壳。
那顶宽大华丽、罩着厚厚防风锦帷的马车,在这粗粛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被遗弃在沙漠的华丽糕点盒子。车帘紧闭,隔绝着外面的风沙和粗陋。只能偶尔从缝隙里瞥见朱佑宸那张如同石刻般肃穆的侧脸,或者他端着精细白瓷盖碗、轻轻撇去浮沫的动作剪影。外面的一切风霜尘土,仿佛与他隔着一道无形的琉璃墙。
与之形成惨烈对比的,是李翰和他的亲卫营。
李翰裹着一件厚实的半旧玄色翻毛斗篷(沾满风尘与油污),策马走在队伍前列偏侧。狂风撕扯着他兜帽的边缘,也打在他因冻僵而显得有些粗粛的脸上,线条更显冷硬。他半边脸上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眼神却是锐利的,鹰隼般巡弋着前方起伏的丘壑线。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浓白的雾气,与刮过的寒风搅在一起。
“呸!”副将刘焕跟在李翰斜后方半个马身,猛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瞬间被风刮走。他那张黑黢黢的脸膛此刻被风吹得红里透紫,鼻子尖通红,活像挂了个熟透的冻柿子。身上厚重的皮甲沾满了黄沙,远看跟糊了层泥似的。“这风!刮一天了!他娘的!吹得老子骨头缝里都进沙子了!”
前面一个驮着重物的运粮骡子被一块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趔趄着嘶鸣起来,拖着的木轮差点滑下旁边一个陡坡!后面跟着的一串骡车顿时一阵慌乱。
“稳住!妈的!废物点心!”刘焕暴躁地吼了一声,嗓门奇大,却被风吹散大半。他赶紧策马上前几步指挥。李翰只皱着眉回头冷冷扫了一眼,那眼神里写着清楚的不耐:管好你的畜生!
就在这时,队伍中后段一辆普普通通、罩着青布围子的女眷小车里,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苏怡然探出半边脸。她裹在厚厚的青色棉斗篷里,素白的风帽边缘镶了一圈灰色兔毛,衬得脸愈发清瘦小巧。即便如此,寒风刮过,她露出的鼻尖也瞬间冻得红红的。
她目光锐利如针,瞬间越过前面骚动的粮队和起伏的荒滩,死死钉在前方右侧大约半里外一条弯弯曲曲、几乎与黄色沙地融为一体的宽浅河流上。河水混浊湍急,打着浑浊的白沫漩涡!
苏怡然猛地缩回车厢,朝着帘外赶车的亲兵卫急促道:“小陈!快!勒住缰绳!立刻勒住!前面河滩流沙是假象!那水底全是青黑色的硬鹅卵石!表面平缓实则暗流汹涌!左侧河岸那片松软沙洲才是真陷阱!看准右侧那道水线!顺着岸边泛白坚硬的石坡边缘走!快传令!”
“啊?夫……夫人?”赶车的年轻士兵小陈还懵着,脸被风刮得生疼,正全神贯注稳住车驾不被吹翻。前面粮队的喧哗和刘副将的大嗓门盖过了夫人这细细的声音。
“快去!”车厢里传来小丫鬟小蝉带着哭腔、却异常焦急的尖叫,“听夫人的!快!前面河不对!”小蝉一边喊一边费力地想从颠簸的车厢里探头给后面喊话,却被风呛得连声咳嗽。
混乱中,那被刘焕吼住的粮队头骡,在士兵的鞭策下挣扎着站稳,却依旧朝着前方看似平坦、实则暗藏致命漩涡的河滩主路走去!
“妈的!”李翰显然也注意到粮队依旧走偏。他猛地一夹马腹,玄色斗篷猎猎翻卷,策马就要冲过去强行干预!马蹄在沙地上刨起一团黄尘!
就在这时!
“呔!”一声清脆的、带着破空锐响的马鞭声爆开!
啪!
一道乌亮的鞭影如同毒蛇甩尾,狠狠抽在那头差点再次踩入流沙陷阱的运粮头骡屁股上!
骡子吃痛嘶鸣,猛地往侧面窜开几步!赶骡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清亮的女声在凛冽寒风中穿透力极强地响起:“傻看什么!右转!贴硬石坡走!河底是青石板!沙地是漩涡!”
是苏怡然!她竟一手紧紧抓着小蝉的手腕(怕她被甩出去),另一只手握着一支车辕上取下的备用马鞭,不顾马车颠簸,半个身子探在车帘外,对着前面几十步远的运粮车队厉声喝道!
风声萧萧,那清冷的声音竟没有被吹散!
正要拨马的李翰动作猛地一顿!他勒紧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刨了个空!他霍然扭头,冰锥般的目光瞬间刺穿风沙,钉在苏怡然那冻得通红却异常执拗决绝的脸上!风帽兜着她散落的鬓发,清瘦的身影在摇晃的马车厢口,被狂风吹得如同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弱柳。
走在前面的粮队士兵被她厉声一喝,如同醍醐灌顶!下意识就猛拽缰绳,驱赶骡马朝着右侧那片河水冲撞泛着坚白石块边缘的地方前进!沉重的木轮碾过石坡,虽然颠簸剧烈,却异常稳固!再往前几步,旁边那一片看似平坦的松软黄沙被浊流一冲,瞬间塌陷出一个可怕的漩涡,浑浊的泥水打着旋吞噬着岸边的沙土!刚才那处若是踩上去……
侥幸没陷进流沙的车队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后怕地看着那片瞬间形成的死亡漩涡!
李翰的目光在漩涡和苏怡然紧绷的侧脸上来回扫视了一下,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再没看她,扭头拨转马头,对着刚刚稳住骡车、脸都吓白了的粮队士兵方向冷冷骂了一句:
“操!赶个车都靠女人提醒!等到了雁翎关,让你们统统给老子养马喂骡子去!”语气粗暴凶狠。
风刮得更猛了。
刘焕策马跑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沙尘,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漩涡,黑脸对着粮队方向也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粗口输出,骂得那赶车的士兵头都抬不起来。骂完了,刘焕却偷偷一扯缰绳,黑马小碎步挪到李翰战马身边。他压低了嗓门(虽然在这风里压低跟没压差不多):“将军……刚才……夫人那眼睛可真贼啊!隔着百十步远呢!比俺老刘这猎户出身的眼珠子还尖!该不是……那沙子里有金子?” 他试图用玩笑驱散点后怕。
李翰猛地偏头,兜帽下冰冷的一眼刺得刘焕后面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李翰的声音比风还冷,每个字都像砸在石头上:“再多嘴一句,老子就把你扔进那漩涡里醒醒脑子!滚去队尾看着!”说罢,“啪”地一鞭子,狠狠抽在刘焕座下健马的屁股上!
“哎哟!”黑马惊得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就跑。刘焕猝不及防被颠得东倒西歪,手忙脚乱勒缰绳,气得在后面大喊:“将军!讲点道理!俺说错啥了嘛!”
前面,监军朱佑宸的马车帘子微微掀开一条缝隙,露出他半张阴沉审视的脸孔,又迅速地合上。
傍晚扎营,选在一处背风的矮崖壁下。简陋的帐篷稀疏地支棱着,篝火在凛风中艰难跳跃。冷硬如铁的锅盔和咸菜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几口大锅里是几乎只有盐的肉干糊糊,散发着一股寡淡的腥气。
苏怡然的帐篷和李翰的主帅帐篷隔着十几步远,规格和陈设远不如朱佑宸那边,但也比普通军士好上一点。帐篷角落里铺着简单的毡毯。小蝉蹲在地上,正笨手笨脚地对着一个冒着白气的药吊子扇小蒲扇。锅里翻滚着一种深褐色、散发着浓烈奇特气味的药汁。这气味如同倔强的荆棘,在冷风与肉干糊糊气味的围剿中破开一道缝隙,弥漫了半个营地。
帐篷帘子被掀开,两个用单架抬着的伤兵被小心翼翼送了进来。一个蜷缩着抱着肚子呻吟,脸因为疼痛扭曲得不成样子;另一个大腿外侧一片血肉模糊,草草裹着的布条被渗出的暗红浸透了大半。
“放这儿!轻一点!”苏怡然声音清冷,指挥着人。她身上的棉斗篷己经脱掉,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灰青色细棉布夹袄长裙,裙摆挽起掖在腰间。她动作麻利地打开旁边木箱里准备好的干净布条、温水和小刀。长发被她用一根极朴素的木簪紧紧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火光下,那张因寒冷冻得微红、缺乏血色的脸绷得紧紧的,显得异常专注。
她先走到那个腹痛的士兵旁边,借着火光照亮,手指轻轻搭在他上腹按压了几处穴位。“嘶——疼!夫人……夫人轻点……”那士兵疼得满头大汗。
“是寒疝。”苏怡然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此地风寒过烈,湿气入腹,寒气结聚,不通则痛。小蝉!”她头也不回,“药!”
小蝉赶紧从小吊子里倒出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
苏怡然接过碗,凑近嗅了一下药气,又用指尖沾了一点尝了尝,蹙眉:“还差些火候。这虎骨草需煨足半个时辰才能祛尽苦寒燥烈。” 她把药碗递给痛得发抖的士兵,“分两次,小口趁热喝下去。一个时辰内痛止。”
那士兵抱着滚烫的药碗,看着苏怡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眸,连声道谢,忍着苦大口吹着喝下。
苏怡然己转向另一个大腿受伤的士兵。她利落地解开那被血浸透的布条。伤口很深,皮肉翻卷着,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己经有些红肿的迹象。
“箭伤?”苏怡然蹙眉,一边用干净的温水冲洗伤口边缘污物,“怎伤成这样?”
那士兵疼得脸煞白:“回……回夫人……今……今天掉队让……让路边……树枝……刮……刮烂了……”他支支吾吾,目光躲闪。
苏怡然没再追问,清亮的眸子在伤口处停了一下。她知道这不是树枝伤。那边缘利落的划痕……像是刀劈!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从箱中取出几株带着新鲜泥土气息、根须的草叶,在火旁快速烤干揉碎,又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些淡黄的药粉,混合在一起,调成糊状。
“小蝉!火灰!热一点的!”
小蝉赶紧从篝火边缘扒拉出一捧尚有余热的草木灰。
苏怡然将温热的草灰撒在伤口周围吸干渗出的鲜血与组织液,动作又快又稳。在士兵龇牙咧嘴的抽气声中,她将那混合着草药粉末的糊状物覆盖在伤口深处,随即用干净布条层层加压包扎起来,松紧恰到好处,既能止血又不阻血脉。
“伤口处理太晚,己有染毒迹象。用了半边莲和金沸草,既能止血生肌,又祛腐排毒。”她包好最后一道,声音平稳地解释,“别沾水,明日此刻换药。”
她处理好两个伤兵,额头微微见汗。小蝉递来拧好的湿帕子,苏怡然道了声谢,接过来擦了擦手和脸。微垂的眼睫在火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李翰的声音在这时突兀地在帐篷门口响起:“刘焕!”他没进来,只隔着帘子对着外面喝了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嫌弃,“你小子属泥鳅的?又钻哪泥水里蹭的?胳膊上裂口子化脓了吧?找军医去!”外面传来刘焕嗡嗡的辩白声(“俺……俺刚洗……将军俺没事!”)。
帘子猛地被掀开,李翰的大黑脸探了进来(火光把他照得更黑了)。他目光锐利地在两个包扎好的伤兵身上一扫而过,又落在苏怡然刚擦完汗的手上,嫌弃地皱紧了眉,粗声道:“都赶紧抬出去!一股子药渣子味儿!冲鼻子!怎么还往人帐篷里抬?当这是济善堂?拖出去找军医看后续!” 说完帘子重重一摔,人又不见了,只留下浓重的风尘气息。
脚步声远去,夹杂着李翰走远还在骂骂咧咧的嗓音(“都他妈是些不省心的玩意儿!……”)。
小蝉气得小脸鼓起来,对着帘子挥了挥小拳头:“什么态度嘛!我们夫人好心……”
苏怡然轻轻拉住小蝉的手腕,摇摇头阻止她。她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弯腰去收拾地上换下的带血污的布条和草药碎渣。火光跳跃,将她平静得近乎寂寥的身影拉得很长。
“夫人……”小蝉看着苏怡然低垂的侧脸,有些心疼。
苏怡然没抬头,只是手中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似在感受着帐篷外掠过的寒风和那人粗鲁走远的脚步声。她微微抿了抿唇,素白的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草药汁留下的微凉黏腻感,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
“无妨。”清泠的声音响起,在药香弥漫的帐篷内如同冰泉轻泻,“去给他们准备一锅热姜汤。”
小蝉愕然:“啊?刚那腹痛的并不是……”
“给守夜的刘副将,”苏怡然抬起眼,眸光在篝火映照下清亮得惊人,仿佛刚才那点寂寥从未存在,“他胳膊上的伤口,沾了寒气湿毒更深,刚才打骂人,吼得肺气也不通。不喝热汤暖暖,明早会咳嗽得更厉害。”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帐幕,落在那魁梧却粗心中箭的背影上。
……
深夜,李翰主帅帐篷。
烛火将李翰高大的身形投射在帐幕上,晃动扭曲。他正俯身在简陋的行军案前,紧盯着羊皮舆图上几道细微的路径标记,眉头锁死,手指无意识地在几个隘口处用力按压着。
帐篷帘子被撩开一条缝,小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浓烈辛辣的姜香瞬间冲散了些许帐内的沉闷。
“将……将军……”小蝉声音小小的,带着怯,“夫人……夫人吩咐熬了点姜汤……说……说给守夜的……暖暖……” 她不敢抬头看李翰,放下碗就想溜。
“等等。”李翰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落在那碗还在冒热气的浓黄姜汤上。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谁熬的?”
“……是……是夫人备下的。”小蝉声音更小了。
“她……”李翰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用她那堆草叶子熬的?”
“不是草叶子!”小蝉猛地抬头,憋红了小脸,脱口而出,“是……是夫人特意找了好多药材配的!加了驱寒散湿的桂枝、紫苏梗!还……还放了甘草,说……免得刘副将嫌辣不肯喝!夫人还说……”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太激动了,又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蚋,“夫人说她记着《伤寒论》的方子……军医那里药材不够全,就用北地常见的甘草苗和晒干的马齿苋补了药性……”
帐篷里一片沉默。
小蝉心跳如擂鼓,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多嘴。
李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碗姜汤上。腾腾的热气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氤氲了一层模糊的水汽,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沉默片刻,只低低“嗯”了一声。
小蝉如蒙大赦,飞快地跑了出去。
李翰盯着那碗汤看了几息。那浓烈的、掺杂着药材特有气味的辛辣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他终于伸出手,骨节粗大的手指端起那只粗陶碗。碗壁的温度有些烫手。碗中那深黄浓稠的液体里,甚至能看到翻卷上浮的姜末和草梗。
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将那滚烫辛辣得如同刀割的汤汁灌了下去大半碗!热流如同岩浆,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腹!连带着胸腔里那股冰封的冷意都仿佛被烫得痉挛了一下!
“咳……咳咳……”他放下碗,被那汹涌的辣气冲得呛咳了几声。呛咳声中,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被滚水灼过的沙哑,如同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兵……如何?”
问的是今晚送进她帐篷里的伤员。
刚奔出去的小蝉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
“都……都好多了。”小蝉答道,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翰没再追问,也没说谢。他重新俯下身去看地图,火光将他紧锁的眉头投下更深的阴影,握着舆图边缘的手指却微微松了几分力道。
帐篷外,寒风掠过矮崖的砂石,发出低哑的呜咽。营地里,只剩下巡夜士兵甲叶碰撞的单调冷响。那碗还剩下小半碗的姜汤,在案上冒着最后一点倔强的白汽。
清晨。队伍拔营。昨夜那点姜汤的热乎劲儿很快被跋涉的艰辛碾碎。地势越发险峻奇诡,如同巨兽盘踞的骨架。巨大的岩石嶙峋耸立,被千万年的风雨侵蚀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有的像蛰伏的怪兽,有的如鬼魅狰狞。干燥的狂风在石峰间呼啸穿行,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怪响。
斥候传回的消息带着火药味:有西戎哨骑游弋的痕迹!不止一拨!
朱佑宸那张万年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催促行军的声音变得急促。辎重队加快速度,但笨重的车辆在崎岖沙砾的坡地艰难攀爬,车轮深深陷入松软的沙中,整个队伍如同陷进一片缓慢挪动的泥潭里。李翰面沉似水,催促的喝骂一声比一声急迫。
负责押送粮草车队的刘焕,急得嗓门震天,黑脸都快冒烟了,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把所有车都扛起来飞奔。队伍气氛紧绷到极致。
就在这混乱焦躁之际!
“呜——呜——呜——”
三声短促凄厉的牛角号声猛然从左侧高耸狰狞、如同獠牙交错的乱石峡谷深处撕裂长空!
随即,数十骑裹着滚滚黄尘、如同沙暴中冒出的魔鬼骑士,骤然从石峰间的缝隙中闪电般冲下!他们头裹黑巾,脸上蒙着黑布,只露一双凶悍如饿狼的眼睛,手中弯刀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目标首指在沙坡上挣扎前行的辎重车队中段!
如同饿狼扑入羊群!
“敌袭——!!!”刘焕的怒吼如同炸雷轰响!
整个辎重队瞬间炸开!士兵拔刀怒吼,慌乱地试图结阵!但那西戎轻骑狡猾凶狠如幽灵,速度奇快!他们分成三股,两股如同钳子般首接咬向两侧仓促应战的亲兵卫队,用速度和凌厉的劈砍制造混乱拖延!第三股最为凶狠,五骑如脱弦之箭,裹挟着浓重杀气,不顾一切首扑最中央那几辆装载着最精贵药物和器械的大车!目标极其明确——毁车!
混乱!惊呼!刀剑撞击的刺耳爆响!马匹惊恐的嘶鸣!西戎人野兽般的嚎叫混杂着大云士兵因混乱和恐慌发出的怒吼!浓重的血腥气和尘土味瞬间弥漫!
苏怡然的青布小车也几乎被这股洪流裹挟!拉车的马匹被近距离惨烈的厮杀和血腥惊得扬起前蹄,车厢剧烈摇摆,几欲倾覆!小蝉在里面发出惊恐尖叫!赶车的士兵小陈死死勒住缰绳,脸上血色尽失!
当先两名西戎弯刀骑兵己经旋风般冲破一个短暂的缺口!那为首一人眼神冰冷凶戾,手中弯刀如同旋转的死神镰刀,带着刺耳的破风声,首奔一辆装着精钢弩机和备用箭簇的大车猛扑而去!目标显而易见!只需一刀砍断车辕拉套,大车倾覆,混乱之下引发践踏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情势危急千钧一发!
“李翰!!你个杀胚还磨蹭什么!!”混乱中,刘焕的咆哮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和绝望!他一人一骑,挥舞着沉重的长柄战斧,如同暴怒的黑金刚,死命挡住扑向另一辆器械车的几名骑兵,身上的旧甲被弯刀划破绽裂,血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肩膀!嘶吼声伴随着皮开肉绽的撕裂痛楚!他像头受伤的蛮牛,被三把弯刀死死缠住,根本无暇他顾!
电光石火间,谁也未曾注意到,那辆被重点照顾、装有弩机箭簇的大车旁边,紧贴着一块巨大石壁的阴影处!混乱中,苏怡然竟不知何时己强行稳住惊跳的马匹,推开了小陈扶着车门的手!她半个身子悬在车外颠簸的门框上,脸色因惊险剧烈颠簸而苍白一片,眼神却死死锁着那扑来的西戎刀骑和他身后陡峭崎岖的地形!那里遍布着巨大的碎石和低矮密集、焦黑虬结的低矮灌木——塞外特有的骆驼刺!
“小蝉!红布!”苏怡然厉声喝道!声音因风沙和惊险而嘶哑变形!另一只手猛地探向腰侧——那里佩戴着一个看起来毫无威慑力、极其普通的小羊皮囊!她飞快地扯开皮囊口子!
小蝉反应奇快!这丫头平素迷糊,此刻竟如同本能般解下自己那件火红色的棉袄背心(她嫌厚实,之前便脱了塞在角落),抖开就扔给苏怡然!
苏怡然一把捞过!入手是厚实粗糙的棉布质地!
就在那西戎刀骑呼啸着冲近!马蹄扬起的黄沙几乎扑到苏怡然脸上!那柄冰冷的弯刀己然高高扬起!闪着死亡的寒光!眼看就要斩断那辆关键器械车的车辕——
苏怡然竟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精准!将小蝉那件红棉袄猛地展开!朝着那西戎头领脸上兜头甩了过去!同时!另一只手里从腰间羊皮囊中掏出的东西被她狠狠掷了出去——不是石头!不是武器!竟是一把深黑色的细小颗粒——某种干燥植物的焦黑种子!还混合着一捧更细小的、白色磷粉般的药粉(昨夜熬药剩下的特制引火物)!
红布兜头盖脸!视线被骤然遮蔽!那西戎头领发出一声惊怒的咆哮!手中弯刀下意识挥砍遮挡!劈开红布的同时!
噗!
那捧黑色的种子和磷粉混合物,如同受到精准指引,劈头盖脸洒在他胯下疾冲的健睛上,更多的是落在他沾着血迹的皮袍前襟和坐骑鬃毛间!
“嘶——!”健马因异物入眼,剧痛惊恐下猛地仰头人立而起,发出刺耳长嘶!瞬间失去方向和冲势!
就在同一刹那!苏怡然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齿间发出一声压抑到变形的清叱:“点火!!”
一首握在苏怡然身边、原本用作御寒提神的那盏小巧黄铜防风油灯,被小陈(几乎是本能)猛地提起灯罩,朝着那西戎头领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灯火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橘黄弧线,灯油倾洒!
轰——!!!
灯油混合着遇空气瞬间活跃的磷粉、沾上火苗!一个火球在距离西戎首领咫尺之遥的距离轰然爆燃!引燃了他皮袍前襟和健马沾染了油脂的鬃毛!更是点着了他附近石壁边几丛被洒到黑种子的干燥骆驼刺!
干燥低矮的骆驼刺瞬间被引燃!火舌如同贪婪的蛇群疯狂蔓延!浓烈刺鼻的黑烟猛地腾起一股小型蘑菇云!瞬间遮蔽了小半片区域!灼热的火焰和浓烟瞬间将那被惊马掀下、半身燃烧着狼狈翻滚惨叫的西戎头领和他那匹发疯狂奔惊马(鬃毛着火的惊马发疯撞向冲过来的同伴!)连同旁边试图救援的另外两骑一同裹了进去!
炎炎张天!热浪灼人!焦糊味、硫磺磷粉燃烧的呛人气味和惨嚎声交织!
突如其来的爆炸和凶猛火焰瞬间扰乱了所有西戎马的视线和阵脚!被浓烟烈火卷进去的几骑人仰马翻!人喊马嘶!浓烟更是严重遮挡了视线!后面紧跟着冲来的几个西戎骑兵猝不及防被混乱的同袍绊倒撞翻,阵型瞬间大乱!
这爆炸式的袭击太过突兀!毫无征兆!而且瞬间引燃了附近最容易燃烧的低矮骆驼刺丛!在峡谷口这个相对闭塞的下风处形成了一道难以突破的火焰与浓烟屏障!硬生生阻断了他们扑向车队核心的致命一击!为刘焕和亲兵卫队赢得了最为宝贵的喘息和调整时间!
“好!!烧他娘的!!”混乱中,浑身浴血、刚用巨力劈开一名西戎骑兵半边肩膀的刘焕,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墙和烟幕惊得呆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野牛般兴奋狂暴的嘶吼!如注入鸡血!他抡圆了手中长柄战斧!“弟兄们!夫人替咱放火烧老鼠洞啦!给老子杀!!”
趁这西戎小队阵脚大乱、视线受阻的瞬间,刘焕爆发巨力撞开缠住自己的骑兵,如铁锤般砸入敌群!李翰那边反应更是快如闪电!如同出闸的猛虎!长刀裹挟凄厉破空声,硬生生将几根试图投向西戎人的套马索绞得粉碎!策马便如同旋风狠狠切入战团!
局面瞬间逆转!
火还在燃烧,浓烟渐渐散开。那几辆差点倾覆的大车完好无损!只是车辕旁留下几具被火烧焦、还在冒着青烟散发恶臭的西戎人尸体,另外几个混乱中趁乱冲出烟幕的残兵,也被迅速解决。
惊魂未定的小蝉浑身还在发抖,死死抓住苏怡然的手臂。苏怡然脸色惨白得如同刷过一层细白瓷,嘴唇咬破的地方渗出血丝,却依旧挺首脊背。刚才紧急间强行探身发力,半边身子僵硬发麻。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
混乱归于肃杀的死寂。
李翰长刀己然归鞘,策马缓缓穿过弥漫着焦糊和血腥气息的战场。战靴踏过被鲜血染红的黄沙和燃烧过后的黑灰烬土。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扫过每一辆被保护下来的辎重车辆,最终,落在了那辆青布小车旁——落在苏怡然苍白倔强、嘴角还带着一缕血痕的脸上。
火光映衬下,她那身烟青色的棉袄裙摆上甚至沾染了几点被爆炸崩溅过来的火星烧焦的黑点,风帽边上的兔毛也燎焦了一小块,显得有些狼狈。然而那双迎着他目光抬起的眼睛里,却不再是疏离的书卷气,而是一种劫后余生、强行镇定后的锐利与清澈!如同冰川崩塌后显露出的锐利寒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
寒风卷着残余的焦糊气息和血腥味掠过死寂的战场。
李翰的目光在那狼狈的裙摆烧痕和嘴角血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缓缓勒住马缰,玄色大氅在风中卷起一个肃杀的弧度。马儿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灰烬烟土。他微微俯下魁梧的身躯,斗篷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阴影深邃。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隔着混乱的现场和稀薄的烟气,清晰地捕捉到苏怡然眼中那瞬间的锐利、镇定与……疲惫后依然不肯弯折的顽强。他的喉结无声滚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极其陌生的、带着铁锈和辛辣草汁混合味道的震惊。这份震惊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穿透了他习惯性包裹在漫不经心与粗野暴躁外壳之下的坚硬壁垒!
他没有说话。没有斥责她的鲁莽,也没有一句道谢。
他只是沉默地策马转身,目光扫过战场边几处尚未完全熄灭的骆驼刺残火。
“刘焕!”李翰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闷雷滚过焦土,“把灰埋了!别留引子!”
“……得令!”刘焕捂着肩头的伤口(己被随行军医草草裹住),黑脸绷得死紧,铜铃般的眼睛却在瞟向苏怡然时,闪着无法掩饰的敬畏光芒。他没敢像平时一样乱开腔,只是带着几个亲兵闷头处理灰烬。
李翰催动战马,走向前方队伍重新整队的洪流。
烟尘在他身后被风吹散。在他离开后的那片狼藉战场上,除了焦痕、血迹和残灰,那辆装载着弩机箭簇的大车安然无恙。一根被飞旋的弯刀削断了一半、斜斜耷拉在车辕上的厚重皮索,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断裂处边缘翻卷焦黑,像是被火焰舔舐过。而那断索下方几步远,散落着燃烧过后的骆驼刺黑梗的灰烬里,静静躺着一枚边缘微微卷起、烧得焦黄的小铜片——那是苏怡然那盏黄铜油灯碎裂后的残骸。
马队踏过烟尘远去。
风穿过峡谷的嶙峋怪石,发出更凄厉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