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关的隆冬像个巨大的冰窖,连将士们呼出的白气都仿佛要在空气中冻成冰碴。帅帐里唯一的火盆苟延残喘,微弱的火苗艰难跳跃着,映照得李翰脸上每一道被疲惫刻出的沟壑更深。玄甲重铠立在架子上,冷硬无声,铠甲缝隙间还凝着几天前浴血厮杀沾染的暗色污迹。
“啪!”
一卷记录着粮秣库最新清点的簿册被重重摔在案上!
“冻疮膏七百桶?”李翰的声音嘶哑,像磨破皮的砂纸刮过冻土,“刘焕昨天领药亲眼所见!库房里垒着的桶摞得比山高!朱佑宸!”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墨汁在砚台里晃荡,“他派来核验的文书官!眼珠子叫鹰叼了?!” 字字裹着火星子,却在即将燃爆前死死压住。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扫过帐下肃立的几位将领,在他们紧绷压抑的表情深处,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被连月克扣军需、饥寒交迫反复摩擦的裂隙!那裂隙后滋生的,正是无声的不满与躁动!
王都尉张了张嘴,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终究没出声。帐里只剩下炭火将死的“噼啪”声。
帐外风雪呼啸。
一顶厚重的锦缎帐篷里却是暖意融融,弥漫着上等瑞脑香的芬芳。朱佑宸裹着件名贵的紫貂大氅,手里捧着一个温润的暖玉手炉,半眯着眼听着心腹李主簿的低声回禀。
“……赵副将今日领兵械补给,王都尉手下的右哨却领了足量的强弓劲弩……”
朱佑宸眼皮都没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杯沿,发出极细微的刺啦声。
“哦?还有这等事?”他慢悠悠开口,声音滑腻如同上好的油脂,“李大将军果然是治军严明,体贴士卒。”他微微一笑,那笑意却凉得如同寒冬腊月里深井之水,“只是不知道,那冻疮难耐、食不果腹的将士们,是否也感念这份‘体贴’?若‘体贴’是分亲疏远近……”
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端起温热的参茶,轻轻吹了吹浮沫。
一捧无影无形的毒粉,己悄然吹向那根名为“军心”的细微裂痕。
苏怡然的帐篷比帅帐更冷。角落里那个小炭盆烧的都是湿柴,烟多火少,熏得人眼圈发红。她裹着厚棉被坐在一张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瘸腿小桌前。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手工羊皮纸——那是用废弃军情图和伤兵裹伤药剩下的几块皮子,在灯下反复拼接缝补而成。粗糙的纹理上,一道道墨线勾勒着山川河流、险峰隘口——正是那座横亘在生死关口的绝险之地:虎啸峡!墨色深浅有度,笔力遒劲,显是费了无数心血精心摹绘。
她的手冻得通红发僵,但握着一支细炭笔却稳如磐石。指尖因长久用力按压而微微发白。她正小心翼翼地在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斜坡位置,落下一道极其细弱、若有若无的新墨线。那地方本该标注着一支伏兵精锐,一个掐住敌军咽喉、足以扭转乾坤的位置!
炭笔却悬在图上,微微凝滞。
虎啸峡……峡口形如巨兽咆哮……
记忆的闸门猛然洞开!江宁府!皇家藏书楼!少年时曾翻过的那套孤本前朝山水游记!其中一章描述过西戎边陲一道名为“雪龙吟”的奇险山谷!那山谷构造、风力流变、雪线位置……竟与眼前这虎啸峡惊人相似!那本游记上说,“雪龙吟”北侧崖壁风蚀岩体疏松,其下有巨大溶洞承力不均……某年恰逢大风雪吼,声震如龙吟,引发小股雪流崩坠……
溶洞!雪层!临界点!
一个疯狂、精准、足以骗过夜枭的计划在她心头飞速成型!雪流的嘶鸣,可以伪装成最恐怖的“天灾”!
但……
那支伏兵……藏在峡口西北向峭壁下的那支……是李翰真正扭转乾坤的手筋!是她暗中观察许久才窥探出的杀招!此刻……她笔锋即将落下……用一笔极细微的墨线改动……让那支精锐的位置,在图纸上挪移到一处暴露、无法藏身的浅谷边!只要……
指尖在图上那个位置,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呼……”她无声地深吸一口带着煤灰和墨汁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手腕悬定!
落笔!
纤细的炭笔带着某种决绝的力量,在那个关键位置落下!一道清晰的转折痕迹!如同刀锋割裂!原本伏兵所在的位置,瞬间在图上化为一片“空白”!而一个新的、刻意暴露在开阔处的标记点出现!毫不起眼,却足以致命!
图纸完成!赫然展露出一派真实山势中暗藏虚假死穴的陷阱!苏怡然取过另一张空白羊皮纸,以极细的墨线写下题名,墨色深沉笃定:《虎啸青山险要图》。
她端详着这份倾注心血亦饱含剧毒的“杰作”。图中山川依旧险峻磅礴,但某些细微的转折处,如同精心编织的毒网核心。
帅帐门帘掀开一角。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冰雪的冷冽气息涌入。李翰脚步看似踉跄虚浮,高大的身躯斜斜靠在了门框上,醉眼惺忪地眯着帐内。
苏怡然正伏在那张拼接的巨大羊皮图前。
灯火幽微。
她微微低头,凝神注视着图中的虎啸峡。细密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蝶翅般的淡影。但那目光……极其怪异!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幅寻常地图!不像在看即将送走的催命符!
更像……
在凝视一个即将诀别、有血有肉的人!那眼神深处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漩涡——有万般缱绻,更有绝望锋利的寒芒!带着洞穿一切的透彻和……深不见底的惋惜!那目光专注到忘我,沉重到无以复加!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在她绷紧的下颌线上掠过,如同极寒冰面上乍起的涟漪!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温柔地拂过图上一个代表深谷隘口的位置,如同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随即又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那绝不只是对一张地图该有的眼神!
李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酒气喷吐。
微醺朦胧的目光骤然一凝!
如同冰层被无形的钢针凿穿!
一丝刺骨的警惕和难以名状的惊疑猝然从他醉意的眼底深处炸开!被那不该出现于图纸前的沉重目光惊得酒意都消散了半分!
那女人……对着地图……那副模样……?
他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酒话,仿佛只是醉汉的无聊行为。高大颀长的身躯晃晃悠悠,顺势向后一步退出了帐门,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浓黑中。帐帘垂落。
风雪声隔绝了外面大半世界。
苏怡然缓缓抬起沾着墨迹和冰冷石粉的手指,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虎啸峡某处风化岩壁的微凉质感。她的目光最后在那张题有“虎啸青山险要图”的羊皮图纸上凝固了一瞬。眼底那片汹涌的暗流渐渐平息,最终凝固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带着玉石俱焚决绝的寒潭。
她将图纸卷起,用一根墨蓝色的丝绦仔细系好。卷轴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她并未将卷轴放置在案头或收入箱中,而是拿起它,走到了帐帘旁。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旧铜面盆架,盆是空的。
指尖在盆底一处极其细微的拼接缝隙边缘轻轻拂过。她的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丝绦穗子,让那束着卷轴的丝绦穗尾,恰好轻轻垂落,搭在盆架底端靠近支撑腿内侧的那个部位。丝绦光滑的尾穗在冷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她面无表情地退回到矮桌旁,重新拿起炭笔,佯作专注,在另一张羊皮废料上随意画着几道无关紧要的线,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从未发生。炭笔擦过粗粝羊皮,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冬夜不安的低语。
夜更深,风更紧。
帅帐外的亲兵刚刚换过一轮哨,守卫略显松懈。
一条如同暗夜壁虎般的瘦小人影,悄无声息地贴地游动,避开了昏灭火光下的光亮,沿着帐篷投下的浓重阴影快速移动。他的动作极其迅捷隐蔽,显然对军营布局巡逻路线了如指掌,很快便潜到了苏怡然帐篷的侧后方阴影里。
正是朱佑宸最为倚重的那个影子护卫,一个叫“鹞鹰”的灰衣汉子。
灰影贴在冰冷的帐幔边,屏息凝神。借着远处篝火将灭的一点余光,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最毒的蛇目,瞬间锁定了帐帘旁那个旧铜盆架!以及……那根悬垂在盆架腿内侧、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的墨蓝色丝绦!
以及丝绦上系着的、那卷沉厚的羊皮卷轴!
灰影的呼吸微微一滞。就是它!那个传言中将军夫人废寝忘食、日日夜夜描摹的“奇险要图”!朱监军反复提起,几乎要当成神谕的东西!
他心中暗喜。那卷轴的位置简首……像是故意摆在那里等着人去取!将军夫人莫非终于熬不住了?心死成灰?还是……太过自傲疏于防范?
鹞鹰不再犹豫。他鬼魅般贴地前滑,右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探入阴影缝隙!指尖无声地捏住了那根墨蓝丝绦!
一扯!卷轴入手!带着羊皮特有的冰冷粗粝质感!
他甚至来不及细看丝绦上的暗纹,手指微微发抖,将那卷轴飞速藏进自己贴身的内袋里!随即身形一闪,如同从未出现过般,没入更深沉的黑暗中,循着来路飞快遁走。只有帐脚被风刮动的一小片积雪微微塌陷了一点,又被紧随而至的风旋卷起的雪粉轻轻覆盖,瞬间了无痕迹。
苏怡然手中的炭笔在羊皮纸上落下最后一道毫无意义的折线。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帐帘方向。
黑暗幽深,空无一物。
冰冷的灯光在她脸上切割出硬朗的光暗轮廓。唇边那抹若有似无、决绝而冰冷的弧度,如同寒潭深处裂开的冰缝。
紫貂氅衣散发着昂贵的暖香。
朱佑宸的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抖。他迫不及待地、几乎是粗暴地解开那根墨蓝丝绦!将那卷厚重的、凝聚着“南唐秘术”、能置李翰于死地的羊皮图纸在紫檀案上猛地铺开!
巨大的虎啸峡地形,如同一幅狰狞的巨兽骨架,带着磅礴古老的杀气,瞬间撞入眼帘!
朱佑宸的目光立刻如同贪婪的鬣狗,精准地扑向图上那些险关要隘、秘径标识!
“好!好啊!”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饱含狂喜的抽气,苍白的脸颊涌上不正常的红晕,手指急切地在图上比划着,“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李翰!我看你这回往哪里跑!”
他的手指点向图上特意挪出的那个精锐伏兵位置,得意地点着那个如同“口袋”般开阔易攻之处!又划过那条刻意改得暴露的辎重补给路线!
“果然!精锐在此处!粮道如此明显!简首是……”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简首是开门揖盗!”
一个完美!完美到如同老天开眼的破绽!被这南唐女人亲手送了上来!
风雪似乎更大了。
虎啸峡方向传来隐隐的呼啸风声,如同鬼魅哭嚎。
无人角落,一方巨大的、覆盖着厚厚油毡的物资堆阴影下。
苏怡然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冰雕。
她面前摊开另一张小小的、沾着冰雪和泥浆痕迹的羊皮草图。那是她自己秘密勘察虎啸峡数次、绘制的真正核心区域岩层解析图!上面标满了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与数字——风力常向、雪层厚薄分布、岩层松动临界点测算!
冰冷的雪花飘落在她肩头。
一根磨得极其尖锐的钢钎和一个不大的油布包裹(里面是分量精确的火药和延时引信),正静静躺在图上那个代表着“雪龙吟”岩壁的位置旁。
她的手指沾着冻僵的墨泥,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在真正的伏兵隘口位置旁边,落下一个小小的、如同利齿交错的红色三角形标记。标记猩红如血。
帅帐。
李翰独自对着冰冷的营盘沙盘,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代表虎啸峡位置的一块垒起的、被染成墨色的巨石模型。指腹传来的粗糙冰冷感,刺人心魄。
白日里,朱佑宸帐中那压抑不住的狂喜笑声,几乎要穿透厚厚的帐毡。
那个女人……那副对着地图专注凝望、眼底情绪万千却又充满毁灭性决绝的眼神……
究竟在谋划什么?
沙盘上那枚代表“雪龙吟”方向的黑色小旗杆,在他深沉的目光审视下,仿佛凝出了薄霜。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天前风雪夜,那山洞里……那冻得像只鹌鹑、却始终亮着双警惕不屈眼眸的女人……此刻……
李翰的心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浸透冰水的绳索猛地绞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