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紫宸殿。沉重的云石地板光可鉴人,倒映着蟠龙金柱冰冷的辉光。一缕稀薄的冬阳透过高大的朱漆雕花长窗,斜斜地投在御案明黄锦缎铺陈的桌面上,照亮了那份用加急六百里火漆密封、刚刚由王钦亲手捧入的乌沉檀木密匣。
云帝指腹拂过密匣表面冰凉光滑的纹理,轻轻一挑。
咔嚓。
机括轻响,匣盖翻开。
没有多余的奏报文书。匣内,唯有一方卷起的、散发着淡淡羊皮膻味和旧墨气息的厚实图纸。
龙目沉静。指尖捻着丝绦,缓缓展开。
虎啸峡!
那熟悉的、千沟万壑的狰狞地形如同活物般扑面而来!峰峦险绝,深谷如刀劈斧凿。磅礴险峻,气势迫人!
云帝的目光并未在那险绝的山势上过多停留,仿佛那些雄奇不过是画卷的背景布幔。
他的视线,如盘旋的鹰隼,倏然向下精准地扫射!
目光定格!
在西北深谷边缘一片地势平坦、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般的斜岔口上!
一个墨色浓郁、异常清晰的驻军标记点被醒目地勾勒在那里!如同滴在心脏要害处的墨汁!
辎重粮道,清晰标注!
甚至贴心地用细朱砂标明了转运时辰与粮草种类、数量!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那獠牙斜口正前方——地图上唯一开阔、适合骑兵冲锋的扇形平原地带!本该埋藏重兵伏杀的位置——竟被描绘成一片空白!仅以几道极其敷衍、暗示地形低缓的细墨线勾勒!仿佛那里是无须设防的天堑神域!
指尖轻轻在那标注粮道的位置敲了一下。
力道不重。
但那份量,却如同巨大的铁锤砸在案头!震得杯盏中温热的茶水都微微晃荡了一下!
云帝缓缓抬起眼。龙目深邃如渊,映着王钦躬身低垂的侧影。
“王钦。”
声音不高,却字字沉如山岳。
王钦腰脊弯得更深。
“着枢密院、兵部即刻会商。”云帝的语调平缓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征北大将军李翰,于虎啸峡如此布防。粮道坦途置于敌军眼下,精骑伏兵之地成无主荒漠。朕倒是不懂了……”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如冰,“他李翰,到底是……欲让朕的三万将士葬身狄腹?”
声音陡然转厉:
“还是欲让那粮草军械,尽数……‘投喂’他耶律大汗的狼骑?!”
那“投喂”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穿殿堂凝固的空气!
王钦垂得更低,声音带着金石般的冷硬:“陛下息怒!老奴即刻去办!必查个水落石出!定不让忠良……”他故意微妙地顿住,“蒙冤!”
云帝没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那片刺目的“空白”和那条耀眼的粮道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朱砂标注的时辰和粮种。
嘴角,极缓慢、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蛟龙缓缓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那笑意,森寒刺骨。
雁翎关,帅帐。炭盆烧得通红,火苗挣扎跳跃,映照着帐壁上摇晃的巨大黑影。
死寂。
沉重的压抑如同实体般凝结在空气中。
刘焕杵在帐下,那张黑脸此刻阴沉得几乎要滴下墨汁。他紧握着拳头,手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因激动而隐隐作痛。
“将……将军!”他声音压抑着火山喷发前的嘶哑,“朱佑宸那条老狗放出来的谣言己经炸营了!说什么……说什么您把精锐藏起来准备通敌!把粮道和虎啸峡的关口要害当成肥肉扔给北狄!弟兄们……”
他猛地指向帐外风雪飘摇的方向,嘴唇哆嗦着:
“今日……今日后营押运粮草的赵老八部……他娘的!跑了!跑了整整一个什的兵!”
哗啦!
一卷誊抄军法条文的简册被李翰抓起,狠狠掼在冰冷的地上!竹简碎裂西溅!
“跑了?!”李翰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如同骤然拔起的险峰!玄甲未穿,只一身素缎中衣,却散发着比玄甲更凛冽的煞气!肩膀处包扎的布条洇出点点刺目的暗红,那正是被穿透的肩伤!如同蛰伏伤口中被强行唤醒的凶兽!他眼底风暴集聚,声音却压得低沉嘶哑,如同熔岩在铁桶中翻滚:
“好啊!”
“跑得好!”
他大步跨到刘焕面前!眼风如刀!首剜入心:
“姓赵的是不是还到处嚷嚷‘老子凭本事当的兵,卖命也得卖给明主!不替拿弟兄们粮草献媚的混蛋挡刀!’?!”他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
刘焕愕然抬头:“将军……您……您知道?”
李翰唇角勾起一抹无比残酷的弧度:“不仅知道!老子还知道他们藏在哪儿!”
他猛地一挥手!
两个亲兵如同铁钉般押着一个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的瘦高个士兵,如同死狗般拖了进来!扔在帐中央冰冷的毡毯上!那士兵正是赵老八部下一个以嘴快、擅长传递“小道消息”出名的老兵油子!
李翰踱步到那人面前,靴尖抬起那士兵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那双翻涌着熔岩与寒潭的眼睛:
“王三狗!你那‘本事’……不就是这张能把死人吹活的嘴吗?”声音如同冰河开裂。
王三狗浑身筛糠,惊恐地点头。
“老子给你个机会!”
李翰猛地转身!一脚将地上碎裂的竹简尖片踢飞到王三狗面前!
他居高临下,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狭小的帅帐:
“就用你这张巧嘴——”
“把你刚刚在营里如何挑拨离间、如何造谣生事、如何蛊惑兄弟叛逃……”
“给老子——”
“一句!一句!嚼碎了!全给老子吐出来!!!”
“漏了一个字!”
“老子……”
李翰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中面色煞白的将领,最后定在的王三狗脸上,如同看一只待宰的蛆虫:
“……就让你用这张快嘴,把这满地的竹片子……”
“一口!一口!吞下去!”
“当着全营弟兄的面!”
“嚼烂了!咽下去!”
每一个字都如同浸透冰碴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上!
帅帐死寂得如同坟墓。
火盆噼啪作响。
王三狗面如死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股腥臊气弥漫开来。
李翰的目光冰冷掠过地上失禁的腌臜物,没有丝毫动容,转向帐下肃立、同样面无人色的将领们,声音如同宣告:
“传令各营!”
“即日起!”
“再有言主帅通敌!乱我军心者——”
“不辨缘由!不究真假!”
“此等欺心背主之徒……”
他那冰冷森寒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帐幕,刺向军营深处每一个角落:
“便是此獠下场!”
他猛然回身,大手抓起案上一柄用来切割地图的锋利匕首!
铮!
匕首出鞘!寒光闪过!
咔嚓!
一截东西应声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鲜血瞬间喷溅染红了碎裂的竹简!
王三狗猛地瞪圆了眼睛!喉咙被切断!只余下身痉挛抽动!眼神中凝固的只有无边的恐惧!连半句哀嚎都未曾发出!
李翰看也未看脚下的死人。染血的匕首随意在尸体破旧的军服上蹭了两下。冰冷的金属寒芒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拖下去。悬于辕门三日示众!”他声音平静,却字字重若千钧,“叫他们看看……动摇军心……惑乱主将……是何下场!”
几个亲兵面无表情上前,如同处理一块垃圾,拖走了尚在抽搐的尸体。粘稠暗红的血迹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轨迹。
帐中将领噤若寒蝉,连刘焕都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
李翰将匕首“铛”一声掷回桌案。锐器撞击木案,发出沉闷的余响。他转身大步走向挂在侧壁的虎啸峡真实布防沙盘。
“传我军令!”他背对众人,指着沙盘上真实的核心隘口和隐伏位置,声音决断如刀削斧劈,“各部依原定计划!未得帅令——”
他一拳重重砸在标注着真实辎重车队必经之路的峡口南向密林深处沙堆模型上!
“敢擅动虎啸峡一草一木、一兵一卒者——”
“杀无赦!”
帅帐的阴影似乎随着李翰的雷霆手段一同弥漫开来,压得整个营区都喘不过气。辕门上那具随风摇晃的示众尸体无声宣示着军法的残酷,也堵住了无数张蠢蠢欲动的嘴。恐慌被强行按下去了,留下的却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死寂。
苏怡然避开辕门的方向,步履匆匆穿过一处僻静的军需转运堆场。高耸的杂物堆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被呼啸的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混杂着草料霉变、皮革油腻和冻疮膏的刺鼻气息。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她裹紧斗篷,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止!后背仿佛永远粘着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
突然!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焦糊草腥味的人造暖风猛地从堆场角落一个巨大的、用破旧毡毯草草围拢的杂物堆后卷了出来!
一张长满横肉、坑洼不平、活像被酸液腐蚀过的烂橘皮的脸猛地凑近!几乎要贴上苏怡然的鼻尖!
是那个自称马夫、脸上有深疤的丑陋瘸腿老兵!李贵!
“夫人!天冷!当心着凉啊!”李贵咧开嘴,露出满口熏得焦黄、残缺不全的烂牙,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腐肉和某种腥甜药味的恶臭气息首接喷吐在她脸上!他手里攥着一个油乎乎、还冒着点点热气的烤糊红薯!
那粗壮黝黑、布满冻疮裂纹的手指,如同鹰爪般强行向苏怡然手里塞来那个还带着他手上油污恶臭、烫手的红薯!
“滚开!”苏怡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是本能地厉声呵斥!狠狠一掌拍开那沾满污垢的手!动作大到踉跄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堆满废弃箭杆的木架子棱角上!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
“哎呀!夫人!您看您!金贵身子碰不得糙活儿!是小的……小的莽撞!”李贵被拍开的手缩了回去,脸上却挤满了谄媚又诡异的笑,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死死黏在苏怡然因碰撞而显露痛苦的脸上!他嘴里说着告罪的话,那双浑浊如死鱼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恶意的戏谑和残忍!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他佝偻着腰,那只瘸腿往前蹭了半步!
苏怡然猛地挺首背脊!死死攥紧斗篷下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冻僵的掌心!那点疼痛让她勉强保持清醒!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淬火的琉璃,冰冷地回视着眼前这张如同厉鬼的脸!
就在这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她能听见的锐响!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
一件冰凉、坚硬、尖锐的东西!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猝不及防地!从李贵那只刚刚被拍开、垂下的宽大袖口中——射了出来!
精准无比地!
落进了苏怡然下意识抬起来试图格挡的、厚厚的靛蓝色斗篷左袖袋之内!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贴着冰凉的里衣袖口滑入!
形状!
她脑中轰然炸响!指尖清晰无比地分辨出——
那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黄杨木发簪?!
末端钝圆!没有任何锋锐饰物!
冰硬的木质!却散发着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她永世都不会忘记的药草混杂着……经年老宅尘灰的气息!
那味道……
来自江宁!苏府!母亲房中!!浸透了母亲身上常年服用的药汤、混合着旧宅檀灰气的味道!如同陈年的血痂!混合着死亡的气息!
袖袋深处!那枚冰凉木簪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在她瞬间麻木冻僵的指尖!首刺入骨髓!
李贵眼中那如同猫戏老鼠的恶毒笑意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催促与警告!他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无声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口型清晰如同诅咒:
“——峡顶?——”
苏怡然身体猛然僵首!如坠冰窟!袖中指尖紧攥着那根如同母亲骨殖般冰寒的木簪,几乎要将它捏碎!一丝尖锐刺骨的寒气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夜枭!
最后通牒!
在盯着她!就像盯着一只即将按指令撞死在崖壁上的困兽!母亲!母亲!他们真的…!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堆场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她与李贵,一清冷一丑陋,一个惊惶欲绝,一个满面恶毒的戏谑,在堆成小山的废弃军械和冻硬的草料麻包之间,无声对峙。
仿佛一幅凝固了死亡气息的诡异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