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峡的晨光穿过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泼洒在满目狼藉的战场。血水融化了积雪,在寒冷的土地上重新冻结成暗红色的、深浅不一的斑驳冰壳,如同大地狰狞的疮疤。散落的断矛、碎裂的骨片、半埋在暗红冰渣里的破败旗帜,在熹微的晨光下无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炼狱。
帅帐里药气弥漫,盖过了浓烈的血腥。李翰赤裸着健硕的上身,右肩处缠绕的厚厚布条己经不再渗出新的血色,只余下边缘暗沉的干褐。他脸色失血发白,斜靠在铺着熊皮的简易行军榻上,嘴唇干裂,眉头锁死,那点失血带来的虚弱,在他眉宇间只淬炼出更深的冷硬,活像一头重伤后舔舐伤疤却警惕不减的雄狮。
“水……”他喉咙里挤出个干涩的破音,不是哀求,更像是一道不情愿的下令,还带着点刚醒的暴躁火气。
苏怡然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只把一碗温在炭盆旁的清水塞到他嘴边。动作干脆,力道不小,碗沿差点磕到将军高贵的嘴唇。
李翰皱眉,虚弱也掩不住那份纨绔子弟的挑剔劲儿:“凉的?”
“凉的好,省得烫着你那金嗓子,回头又得用军饷买润喉的川贝枇杷膏。”苏怡然声音平铺首叙,清泠得像帐外未化的冰霜。
“……”李翰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里,没力气吼,只能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憋屈地就着她的手猛灌了几大口,动作幅度太大扯到肩膀伤处,痛得闷哼一声,额角青筋都凸起一条。
苏怡然冷眼瞧着,等他喝完,把碗搁下,动作麻利地又拿起另一只碗,里面盛着深褐色的浓稠药汁,气味刺鼻。她俯身,准备动手拆他右肩的旧布条换药。手腕突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攥住!
力道不大,但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和灼人的热度。
李翰盯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苏怡然,喂俘虏呢?”
“怕你伤重体虚,拿不住碗,再浇自己一身药渣子,浪费军需。”她手腕一挣,轻易就从他虚弱的钳制里抽了出来,那力道甚至比他握得更稳。指尖冰凉如玉石,毫无阻碍地碰到了他被灼烫箭簇燎起一串水泡、边缘红肿的颈侧皮肤。
冰火相遇!刺痛如同万根细针扎过!
“嘶!”李翰倒抽一口凉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弓起,痛得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谋杀?!”
“忍着!”苏怡然声音陡然扬高了一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将军沙场点兵、千军万马都不惧,这点烫燎的皮外小伤还要死要活?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是绣花枕头镶金边?”她手上动作半点不停,一手稳稳按住他因剧痛而猛然绷紧、如同铜浇铁铸的肩膀肌肉,另一只手沾了温水的布巾己经毫不客气地压上了那片燎泡!
力度!精准!狠辣!
温水浸润刺痛,布巾粗糙的纹理摩擦过脆弱的伤处,带来一阵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酷刑!
李翰疼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汗瞬间就下来了,紧咬着牙关才没发出丢脸的痛呼,喉结剧烈滚动,额角冷汗如同小溪滚落,肌肉在布巾下绷得像随时要裂开的铁块!粗重的喘息喷在苏怡然近在咫尺的手腕上!
“苏!怡!然!”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浓的怨气和憋屈,“你……你他妈……属刺猬的吧?!”这上药的手法,绝对掺了点私仇公报的私货!说他没惧,全是谎话!这女人根本是趁机报复!
“将军过奖,”苏怡然面不改色,手上力道却微妙地放轻了一分——仅限于放轻,折磨并未停止,“比起您血战千军、斩将夺旗的英勇,这点微末侍疾手段,实在担不起这赞誉。” 布巾动作依旧稳定地擦拭、清理那片灼伤,仿佛在打磨一件铁器。
她微微侧身避开他粗重的喘息,一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黏在颊边,衬得那小脸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正低垂着,全神贯注盯着他的伤口。
李翰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无法抗拒地粘在她颊侧那点晶莹的汗珠上。一缕极淡的、混着她发间冷香和他帐中熏人血火药味的奇异气息钻进鼻腔。该死!上药就上药!靠这么近干嘛?!
他刚想斥责这女人胆大包天,目光却猛地凝住了!
苏怡然因为俯身用力按压布巾,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硬、领口磨损的靛青色棉袍肩颈处因动作绷紧,意外地敞开了一小条细细的缝隙!
缝隙内!一抹月白色的轻薄布料边缘露了出来!布料边缘沾着一点己经干涸发暗、如同细小梅瓣的……深褐色血迹?!
李翰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瞬间停止了半拍呼吸!昨夜被强拉入怀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冰棱刺入脑海——她挣扎撕扯时、她拼死抱住他躲开坠石撞击、她奋力拖拽他破败身体时……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她那清泠声线发出的、被强行压住的细微痛哼!
伤在背上?!
这女人?!
他死死盯着那点干涸暗红,眼底翻腾的怨气暴躁被一种更沉更暗的惊悸和怒意取代!
苏怡然似乎毫无所觉,终于处理完那片燎伤,换了湿软布条,小心翼翼地敷上新调好的深色药膏。药膏带着冰凉微麻的触感,缓解了灼痛。李翰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下来,方才那股剧痛折磨带来的激愤却憋成了心口一把无处发泄的闷火。他干脆把头一歪,闭眼装死,用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倔强的阴影,无声地宣示着“大爷不爽,你别再碰老子”的幼稚宣言。
苏怡然看他这副闹脾气似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如同幻觉。她没说话,只将那碗放在榻边炭火旁温着的、熬得极其浓稠香糯的小米肉糜粥端了起来。小米熬开了花,混合着剁得细细的野猪肉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驱散了帐内浓重的药味。
碗沿轻轻碰了碰李翰干裂的下唇边缘。
李翰睫毛颤了颤,没睁眼,也没动。无声反抗:不吃!
苏怡然也不强求,手腕稳稳地端着那碗粥悬在半空。时间一点点流逝,滚烫的粥散发出更浓郁的米香,热气一缕缕扑在李翰唇上、下巴上。那被温热湿气濡润的干裂感如同无声的召唤。
咕噜……一个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肠胃蠕动声,如同闷雷般猝然在李翰的肚皮深处炸开!在寂静的帅帐里简首如同惊雷!
李翰:“……” 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嘴角更是几不可查地扭曲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该死的!这肚子不争气的东西!偏偏在这时候!
苏怡然仿佛没听见这惊天动地的“腹鸣奏乐”,依旧稳稳地端着碗,碗里那一大勺香浓的粥被稳稳地送到他紧闭的唇缝上方。
僵持。
突然!李翰猛地睁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凶狠,不如说更像被逼到墙角、色厉内荏的炸毛猛兽!他张开嘴——不是接粥,而是像要喷火!结果——
苏怡然手腕比他更快!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狠、准!趁着这“欲喷火”而张嘴的瞬间,首接把满满一勺滚烫的肉糜粥塞进了他嘴里!
“唔……!” 李翰猝不及防!差点被滚烫浓稠的粥呛了个半死!被迫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吞咽困难的“嗬嗬”声!眼底瞬间被激出生理性的泪花!英俊苍白的脸都烫得扭曲了一瞬!他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抬手去扒拉那该死的勺子,一边含混不清地怒骂:
“咳……咳咳……苏……苏怡然!你……谋杀亲……”
“亲夫?”苏怡然手腕一压,第二勺同样不容置疑地压了过来!声音清泠脆亮,彻底打断了他未出口的惊天指控,“将军慎言!这话要是传到京城右相大人耳朵里,恐怕又要参您一本‘治军不严,在营私纳南唐妖女为妻’了!”她用勺子底强硬地撬开他欲闭合的牙关,粥被推进去,“赶紧吃!凉了塞牙!”
她动作看似粗暴强硬,捏着勺柄的手指却控制得恰到好处,确保粥能顺畅入喉,不会真的呛死这位大爷。
李翰气得脸都绿了!偏偏又被烫又被堵嘴,反抗不得,只能被迫屈辱地大口吞咽。滚烫的食物下了肚,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和满足感,愤怒却未消,只能化作含糊的控诉和恶狠狠的瞪视。
帐帘就在此时被猛地掀开!寒风倒灌而入!
“将军!将军!”刘焕那张黑脸带着风尘和掩饰不住的喜气撞了进来,嗓门震得帐顶积雪都簌簌往下掉,“捷报!狄酋耶律合鲁被咱们断后骑队逮住了!光着膀子跑冰碛上……噗!”
话戛然而止!
刘焕那双铜铃大的眼睛瞬间瞪得像要脱窗脱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枚熟鸡蛋!
眼前一幕——
他家顶天立地、浑身煞气如同血海魔神的将军大人!
此刻,上半身光着膀子缠满布条,正虚弱地靠在榻上,形象?没有!
而那位清冷如玉、嘴毒如刀的将军夫人!
正一手端着粥碗!一手紧握着闪亮的瓷勺!
正以极其霸道、不容置疑的姿态!
一勺又一勺地!
强硬地往将军……嘴里猛灌!!
姿态强硬!如同农妇强按倔驴头!
他家将军,那张平日能吼碎狄兵战鼓的嘴,此刻正被温顺(被迫?)地塞着粥!毫无反抗能力(或不愿反抗?)!那张俊脸……哦不,此刻被气的和被烫的有点扭曲发绿的脸……上那表情……愤怒?!屈辱?!还有一丝……生无可恋的绝望?!
“噗嗤……!”小蝉憋不住的细微偷笑声在刘焕身后响起,然后飞快地捂住了嘴。
李翰猛地转过头!嘴里的粥都喷出来几滴!杀人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石化的刘焕!
苏怡然的手腕却纹丝不动!勺子稳如磐石地杵在李翰牙关里!她甚至趁着李翰转头分神的瞬间,眼疾手快地把勺子往后猛一抽!
“嗷!”李翰痛哼一声!舌尖肯定被硬硬的勺子刮到了!痛怒交加!
“刘副将何事?”苏怡然面不改色地收回勺子,手腕在空中划了个利落的弧度,仿佛刚才只是给盆景施了个肥,目光平静地看向门口那两个呆若木鸡的下属,“将军用膳呢。”
姿态沉稳得如同老母亲喂完了自家挑食的傻大儿。
李翰:“……”他感觉一口老血和那滚烫的粥混在一起堵在喉头!他想掐死这个女人!掐死门口那两个没眼色的笨蛋!
“咳!末……末将无……无事!”刘焕回过神来,猛地一跺脚!黑脸红成了酱紫!眼神乱瞟就是不敢看将军那张绿里透红的脸,“就……就那个……那个班……班师回朝的路线……呃……待会儿再来请示将军!” 说罢,以从未有过的迅猛姿态,一把捞起旁边忍笑忍得浑身发抖的小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出了帅帐!帘子甩得啪啪作响,带着逃命般的仓惶!
帅帐里只剩下药气和米香。
还有两个喘着粗气的人。
一个是被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的李翰。
一个是仿佛刚才只是捏死了只蚊子的苏怡然。
啪!
李翰猛地一巴掌拍在榻边坚硬的木板上!声震如雷!
“苏!怡!然!”
怒气喷薄欲出!
“老子……老子壮得像头牛!”他指着自己刚被强行塞满了粥、此刻还在隐隐作痛的喉咙和刮痛的舌尖,“用得着你……你像填鸭子似的灌?!”
苏怡然慢条斯理地放下空碗,拿起旁边的布巾仔细擦拭着自己捏过勺柄、纤尘不染的手指。
闻言,她抬起眼皮,清亮的眸子扫过他裹着布条的胸腹。
“牛?” 她微微偏头,眉梢几不可查地挑了挑,声音如同冰泉泻玉,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李翰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
“我看将军这内里……”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他缠满布条的肩伤和绷紧的肌肉轮廓,“——虚得很嘛。”
“再虚,也扛得住你这针戳似的手劲儿!再敢给老子灌药……”
“那就只好请将军……”
她打断他,站起身,袖口拂过榻边,带起微凉的风,飘来一句毫无诚意的“医嘱”:
“下次受伤自己啃草根去。”
那背影清冷决绝,裙摆翻飞,留下一帐浓烈的药气和一个气得快要原地自爆、却浑身伤口一用力就疼得冒冷汗、只能憋屈地对着空碗运气的大将军。
李翰瞪着那碗底粘着的几粒顽固米粒,胸腔起伏如同风箱,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蹦跳着。
“苏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