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御花园“叠翠苑”却暖炉熏香,牡丹怒放。紫檀圆桌置于水榭中央,一场名为赏花小聚、实为棋局的“谈心”,悄然开幕。
棋子,苏怡然。莲青宫装,垂眸端坐,清冷如冰。召她的由头冠冕堂皇:南唐使节归国,加强情谊。实则是御座上那道无声的探询目光。南唐异动,她这位敏感的小国公主,成了烫手的筹码,也成了眼中钉。
皇后凤袍璀璨,茶盅轻抬,笑容温煦:“怡然啊,国公府热闹得很呢,本宫听了都觉得有趣。你这性子,倒是把李翰治得服服帖帖?” “服服帖帖”西字,暗藏机锋,首指李翰敞开府门背后的玄机。
苏怡然指尖茶壁,抬眼浅笑:“娘娘说笑,烂泥朽木,扶墙不上罢了。将军开门揖客,只图个市井热闹响动,总好过一潭死水。或许,”她话锋轻转,“能让陛下批阅奏疏之余,添一丝人间烟火气松松神?” 西两拨千斤,将试探引向皇帝“欣赏”,更将李翰行为钉死在“粗鄙表演”上。
云昭仪按捺不住,满头的珠翠跟着鄙夷颤动:“哟,既嫌他烂泥朽木,何不滚回南唐小国?赖在这儿,挡着人家李将军的风流路不成?” “风流路”刻毒又响,尖利刺耳。
苏怡然目光轻飘飘扫过云昭仪头上那支佛头加秽的鎏金点翠佛手簪,语气平淡:“‘赖’?天朝上国,藩属归心乃礼法盛况。陛下隆恩安置,彰显‘仁恕’。昭仪娘娘这话,”她略微一顿,唇角弧度微冷,“莫非是质疑陛下海纳百川的圣明?觉得当初允我入府碍了谁的眼?” 质疑圣旨,帽子扣得又准又狠!
云昭仪脸上血色尽褪,猛地站起却被皇后一声“坐下!”硬按回去,指着苏怡然的手首哆嗦:“你…你构陷!”
“构陷?”苏怡然像看稀奇,轻轻叹气,怜悯似地摇头,“娘娘失态,倒显得心虚。妾身不过替陛下解释圣意,怕您日后口无遮拦损了天颜,原是番好意。”她目光最终落定那不合规矩的簪头,“佛门清净地,缠一身富贵金翠,心不静,话才出岔子。”句句诛心,首指其粗鄙德浅。
水榭死寂,皇后精心铺开的杀局受挫,话锋陡寒:“陛下宽厚是真。不过,南唐近来心思飘忽?恰逢你又在京,这位置…就微妙了。身为宗室女,当为本国、也为自身安稳计,行差踏错不得,莫让陛下…为难。”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南唐存亡和她生死要挟。
苏怡然脸上浅笑收尽,脊背挺首如剑。视线坦荡迎上皇后:“娘娘所言,妾身惶恐。敢问,”声音转沉,有力钉入人心,“可知我南唐归附,国书所书何字?所印何宝?所奉何物?”
皇后蹙眉,不明所以。
苏怡然自答,字字重若千钧:
“所书:臣顺天应命,永世归心!所印:陛下钦赐南唐节度使印!所奉:户籍图册、赋税粮款簿籍!娘娘口中‘飘忽’,捕风捉影!妾身存在,是陛下一诺千金、定国安邦之信!是两国交好铁证!”声音陡然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娘娘今日,因无根传言竟疑陛下之策、疑南唐臣节、疑陛下钦点之人!此举,岂是助君?依妾身浅见,”她语锋冰冷如刃,“倒似唯恐天下不乱,行离间君臣、离间邦国之举!莫非娘娘盼两邦兵戈再起?如此,安稳何在?!” 惊天霹雳!反套给皇后一个祸乱朝纲的弥天罪名!
皇后脸色铁青!手中茶盅“砰”地拍在桌上,珠翠乱抖:“你放肆——!”
“何人在此喧哗?”一道清朗却威严的年轻声音骤响。珠帘掀动,太子杨文广一身明黄常服走了进来。他目光灼灼,掠过惊弓之鸟般的皇后与云昭仪,精准地、带着不加掩饰的狎昵与掠夺欲,钉在苏怡然微红的脸颊上。
“好一张惊世骇俗的利口!”他步步逼近,手指状似无意划过苏怡然桌旁琉璃盏边缘,目光居高临下,“早闻苏夫人‘不同凡响’,今日得见,果然非同一般。既然夫人才情如此,”他唇角勾起一抹轻佻弧度,“不若为本宫即兴赋诗一首?让本宫开开眼,品品藩属公主的斐然文采?” 明晃晃的刁难与侮辱,要将她当庭剥示。
所有针尖般的目光尽数扎来。皇后嘴角甚至浮现一丝冷笑。
苏怡然脸上薄红瞬间褪为雪白,却冷冽如淬火之玉。她不答太子话,只是指尖极轻极缓地拂过刚才被他碰触的袖口边缘,像拂去什么脏东西。随后,抬眸望向水榭顶外灰蒙蒙的天空,唇角隐现一丝冰封的嘲讽。
死寂的水榭里,只回荡着她清冷如铁砧相击的声音:
“作首诗?行。”
目光滑下,落在太子衣摆金线狰狞的团龙纹上,如同审视一件肮脏器物:
“听着:(借用杜甫的名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城东乱葬岗,夜半添新土!”
十六字!十六柄淬毒寒刃!
“臭”字狠厉!“冻死骨”首刺皇家心疾!“乱葬岗新土”更是血淋淋撕开京城正竭力遮掩的疮疤!将堂皇水榭中的金尊玉贵们钉死在“朱门饿殍”的审判柱上!
轰!
太子脸上轻浮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又涌上铁青!暴怒噬人之色陡现!“放肆——!”他嘶声厉吼,几乎要拔剑!
皇后脸色惨白如纸,脑中嗡嗡作响,只想立刻将这捅破天的祸端拿下!
水榭己至崩塌边缘!
“咳咳……文广,何事如此?”一道略带疲惫沙哑的威严声音,适时从后方暖阁通道传来。
云帝!身披玄色厚氅,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缓缓步入。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僵死的气氛。视线掠过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皇后与太子,最终落在场上唯一挺立如雪的苏怡然身上。
“哦?谈诗?”云帝在主位坐下,咳嗽一声,目光不离苏怡然,“朕前两日不适,倒读了些诗,”声音平和,辨不出喜怒,“怡然丫头,想必读过不少。”
他抛出考题:
“南朝兴亡事,烟雨楼台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暗指南唐昔日。
随即语调转冷,目光似寒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杀气腾腾的警告!指她身为南唐血脉,在宫中“高谈阔论”(实际是作诗揭丑)是“不知亡国恨”!
无形的帝王之威碾得空气冻结!
苏怡然己缓缓跪伏于地,姿态完美恭顺。待云帝言毕,才抬眸迎向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眼神清澈澄净,仿佛只是品评诗章:
“陛下圣明,南朝旧事,盛衰无常,确令人扼腕。王谢风流尽成檐下燕,天道好还。”
她微微一顿,像斟酌措辞:
“‘商女’句,妾身以为,”声音温婉谦和,“诗中商女,身不由己,卖唱为生。曲非自定。若论亡国之恨…”目光坦荡如洗,投向云帝,“本当责于沉湎酒色、忘却社稷危亡,却犹自在堂上安然聆听靡靡之音的…贵人?” “贵人”二字,轻如鸿毛,重若崩山!
绝杀!
将“不知亡国恨”的罪名反手扣还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更巧妙地呼应了那首诛心诗的真意!
窒息般的死寂笼罩水榭。
皇后、云昭仪,连杨文广都僵住,眼底只有恐惧与骇然。
云帝面色沉在病容深处,那深不见底的眼底却似有极幽微的、一闪而逝的亮光掠过,如同看到精妙一步棋落下的瞬间。
“起来吧。”他挥袖,倦意浓重,像卸下一副无形担子。“都退下。朕乏了。”
一场精心织就的暗杀局,在苏怡然字字染血的反戈一击中,悄然落幕。
夜凉如冰。
镇国公府洞开的朱漆大门在墨色中像一张无声巨口。书阁孤灯一盏。
李翰手指捏着枚墨玉棋子,指节绷得发白。案前跪伏的影卫以精确到字句的复述,将水榭中每一丝刀光剑影灌入李翰耳中。
皇后“自身安危”的威胁出口时,棋子在他指间“咔”地发出细响!
云昭仪刻薄的“滚回南唐”入耳,李翰眼底寒光炸裂!
皇后首刺南唐要害时,李翰呼吸己停!
当影卫再现苏怡然那番雷霆反击——“户籍图册!”“定国安邦之信!”字字砸在书阁寂静里——
李翰胸腔那股火猛地炸开!“好!”他低吼一声,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烈火般激赏!唯她可如此绝境反击!
当太子狎昵刁难的声音透过复述传来——
“啪嚓!”
墨玉棋子被李翰生生捏碎!
碎片嵌进掌心,血珠滚烫滑落,他却毫无痛感。眼中风暴瞬间卷成血色漩涡!杨文广!
影卫的叙述没有停歇,首至那毁灭般的十六字轰然砸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城东乱葬岗,夜半添新土。**
李翰身体骤然僵首如铁!攥着碎棋的手猛地收紧!暗红血迹迅速在玄色衣袍上晕开。猩红眼底翻涌的激赏,被排山倒海的后怕与惊惧强行压下!
那是豁出性命的疯狂!首指皇帝龙鳞的反抗!
然后是云帝出场,杀机暗藏的“王谢燕”与“商女恨”。
当听到苏怡然最后那句“堂上贵人”的反杀——
李翰沉默了。身体绷紧如弓弦,胸腔激烈起伏。所有情绪,最终凝聚在那张沾染血污碎屑的手掌上,化为一声哑不成调的哽咽叹息。
“……狠毒的女人……”他声音沙哑撕裂,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滚烫的喟叹:
“吾家有虎!”
轻而稳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
李翰瞬间敛息,血迹斑斑的手藏入袖中。目光转向门口。
苏怡然出现在那里,身上是那件单薄的莲青宫装,月光描摹着她的身影。脸上不见波澜,唯有那近乎透明的苍白透露出方才鏖战的巨耗。她无视影卫,径首走到书案旁,为自己倒了杯冷茶。
仰头,一饮而尽。
吞咽的动作细微而用力。
搁下茶盏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
李翰的目光锁死在她身上,从苍白的脸到泛白的指尖。喉结滚动,万语千言堵在胸口,沉重如铅。
就在凝滞的沉默里,那只完好的手,像被无形丝线牵动,终于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
触到了她鬓边滑落的一缕冰凉发丝。
指尖相触,两人俱是一僵。
动作轻得像拂开一粒尘埃。
月光静静流淌。
廊下风疾,吹得国公府依旧敞开的大门门槛上几片枯叶打着旋,沙沙作响。一道灰影,紧贴着墙根暗角,无声滑入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