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冻的春风裹挟着沙尘掠过北平城，程蝶衣和段小楼踩着满地碎砖回到阔别三年的故土。工厂高耸的烟囱吞吐烟雾，将昔日戏班所在的胡同化作轰鸣的工业区。锈迹斑斑的铁门旁，"立新机械厂"的木牌在风中摇晃，似是无声的嘲讽。
"这墙根儿，原本是咱们练功的地方。"段小楼的手掌抚过粗糙的水泥墙，指腹触到凸起的钢钉，"当年小豆子翻跟头，脑袋就磕在这儿......"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远处推着自行车匆匆而过的行人，那些曾在戏台下叫好的街坊，此刻都像躲避麻烦般别开脸。
程蝶衣的目光落在墙角蜷缩的野猫身上，它正对着生锈的铁桶舔舐污水。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寒冬，他和小石头在天桥下卖艺，也是这样啃着结冰的窝头。"小楼，"他的手指着棉袄内袋里的戏服残片，"咱们再去天桥试试？"
次日破晓，寒风卷着煤灰扑在褪色的蓝布上。程蝶衣将开裂的京胡抱在膝头，琴弦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段小楼把半幅残破的霸王靠旗插在背后，金属流苏早己锈成暗红。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城楼飞檐，苍凉的胡琴声撕开晨雾，几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突然驻足。
"这调子......"拄枣木拐杖的老太太颤巍巍掀开蓝布帘，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是《夜深沉》！你们是......"话未说完，围观的人群突然骚动。三个佩戴臂章的人拨开人群，橡胶鞋底碾过段小楼刚摆好的搪瓷碗，碎瓷片溅在程蝶衣的棉鞋上。
"谁让你们做不合规营生？"为首的年轻人扯断琴弦，铁钳般的手指扣住京胡，"这属于不当经营！"段小楼猛地攥住对方手腕，却在触及腰间的警棍时僵住——程蝶衣苍白的手指己经缠上他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皮肉。
"同志，我们就想讨口饭吃......"段小楼的声音混着北风，在空旷的广场显得格外单薄。年轻人冷笑一声，军靴碾过地上的戏服残片："要么去街道办登记，要么离开！"人群在哄笑声中散去，程蝶衣跪在满地狼藉里捡拾琴弦，冻僵的手指被木刺扎出血珠，却固执地将裂开的琴杆抱在怀里。
暮色西合时，两人蜷缩在永定门桥洞下。程蝶衣摊开油纸包，里面是半个硬如石块的玉米饼。段小楼望着远处霓虹闪烁的夜市，突然起身消失在寒风中。当他浑身霜雪地返回时，怀里的铝饭盒还冒着热气——是国营饭店后厨剩的白菜豆腐汤，水面飘着零星油花。
"天桥东边新开了夜市。"段小楼用袖口擦去饭盒边缘的汤汁，"明儿咱们唱些传统小调，再带点快板......"他的声音突然沙哑，伸手去够程蝶衣怀中的京胡，却在触及琴杆裂痕时缩回手。月光透过桥洞洒在两人身上，程蝶衣摸出戏服残片覆在琴弦上，金丝在黑暗中泛着幽光，恍若二十年前戏台的追光灯。
夜市的霓虹灯管嗡嗡作响，烤串的油烟裹着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程蝶衣的蓝布衫洗得发白，段小楼的中山装肘部打着补丁，他们的木桌在海鲜摊与录像厅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当《孟姜女哭长城》的曲调响起，醉醺醺的年轻人突然踹翻板凳："别唱这老掉牙的！来段新鲜的！"
胡琴声戛然而止。程蝶衣看见段小楼喉结滚动，当年碎剑留下的疤痕在霓虹下泛着青白。"唱。"他将断弦的京胡横在膝头，弓毛扫过琴弦发出刺耳的杂音。段小楼扯开喉咙的瞬间，程蝶衣仿佛看见牛棚里悬挂的铁索，看见菊仙红嫁衣在风中翻飞，看见小西举着红色书籍扭曲的面孔。
"力拔山兮气盖世......"唱腔突然破音，段小楼踉跄着扶住桌子。围观人群爆发出哄笑，啤酒瓶在地上滚动的声响中，程蝶衣感觉琴弦猛地一震。鲜血顺着指尖滴在琴筒上，晕开暗红的花，像极了当年虞姬自刎时的戏妆。
"唱的什么东西！"戴蛤蟆镜的青年将硬币砸在段小楼脸上，"还不如录像厅的片子好看！"程蝶衣弯腰去捡散落的零钱，却被人一脚踩住手指。当他抬头时，只看见无数双皮鞋在蓝布上碾过，戏服残片裹着油污，飘向霓虹灯牌闪烁的"新时代歌舞厅"。
夜风卷着沙尘掠过空荡荡的夜市，段小楼背起残破的京胡，琴杆裂痕处渗出的血己经凝结。程蝶衣攥着最后一片绣金线的绸缎，金丝在月光下依然倔强地闪耀。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重叠在"文明经商，促进发展"的标语牌上，渐渐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