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阳斜斜地照进戏班院落,却驱不散空气中的肃杀之气。程蝶衣跪在戏楼中央的青砖地上,膝盖早己没了知觉,面前整整齐齐摆着七把开裂的木剑——那是他这月第三次因唱腔失准被惩罚。关师傅的烟杆在石桌上敲出闷响,火星溅落在他后颈,烫得皮肤生疼。
"梨园行的规矩,三岁看到老!"关师傅绕着他踱步,长鞭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祖师爷赏饭吃,也得守祖师爷的规矩!"话音未落,长鞭突然破空而来,抽在程蝶衣背上,粗布衣裳瞬间裂开大口子,血痕渗出。
段小楼攥紧拳头想要上前,却被大师兄死死拉住。戏班里所有人都知道,关师傅立的规矩如同铁律:练功偷懒要打,登台忘词要打,冲撞前辈更要打。去年冬天,小西因偷吃供果,被吊在槐树上整整一夜,最后还是关师傅的女儿偷偷解开绳子,才捡回一条命。
"唱!"关师傅的烟杆挑起程蝶衣的下巴,"唱不出《游园惊梦》的韵味,今晚就别起来!"程蝶衣望着砖缝里的蚂蚁,喉咙发紧。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青砖上,他突然想起刚入戏班时,母亲剁指的场景。那时他以为,没了两根手指就够疼了,却不知这梨园行的规矩,才是最锋利的刀。
梆子声从街角传来,己是酉时三刻。程蝶衣的声音越来越弱,每唱一句都像在抽干全身力气。就在他眼前发黑时,段小楼突然冲了出来:"师傅!要打打我!是我没教好蝶衣!"
关师傅的长鞭转向段小楼,少年挺首脊背硬生生挨下三鞭,嘴角渗出鲜血,却依旧大喊:"蝶衣嗓子哑了,明日定会补上!"关师傅冷哼一声,收起鞭子:"明早寅时,再加练两个时辰!"
深夜的柴房,煤油灯昏黄。段小楼帮程蝶衣涂抹金疮药,药膏的清凉混着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疼就喊出来。"段小楼的声音带着怒意,"干嘛硬撑着?"程蝶衣摇摇头:"你说过,想成角儿就得守规矩。"
这话让段小楼动作一顿。他想起小时候,师傅第一次教他们"宁穿破,不穿错"的戏服规矩时,程蝶衣就瞪着大眼睛认真记在心里。那时候他们挤在漏风的柴房里,发誓要唱红北平,却没想到,这规矩会成为悬在头顶的铡刀。
更鼓声渐远,程蝶衣翻出压在箱底的戏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泛黄的宣纸上,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关师傅教的腔调和身段。梨园行讲究"一棵菜",从主角到龙套,都得严丝合缝,容不得半点差错。可他总在想,这规矩到底是护着戏,还是困着人?
突然,院子里传来动静。程蝶衣掀开草帘望去,只见老太监佝偻着背,正在月光下烧纸钱。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映得老人的脸忽明忽暗。那诡异的场景让他想起上次堂会,老太监贪婪的眼神和段小楼挥剑的模样。原来这戏班里,规矩之外,还有见不得光的暗流。
"别看了。"段小楼拉他回屋,"睡吧,寅时很快就到。"程蝶衣躺下,听着身边少年平稳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摸着左手的断指疤痕,想起母亲说的"要成角儿",又想起关师傅的长鞭、老太监的凝视。在这梨园行里,规矩是枷锁,也是护身符,想要活下去,就得把自己磨成最符合规矩的模样。
梆子再次响起时,程蝶衣悄悄起身。他对着铜镜,在月光下勾画眉眼。胭脂抹在伤口上,像朵倔强的花。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带着伤痕,带着规矩,也带着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