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何意?”
陈勋己经冷静下来,那双冷森森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渊。
哪怕他再憎恶谢渊这个人,也了解她的确是个磊落的君子,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况且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谢渊此人的确有雄才大略。
在边疆历练的那些时日,陈勋亲眼目睹了陈国外短短数年间的巨变。
“初逃难来陈时,正值陈国士气低迷,被戎狄逼得节节败退,魏楚两国趁机发难,陈国多年积弱,内忧外患,仿若一叶扁舟,不日将覆。此时能救陈国于危难的,非仁礼的尊尊亲亲,而是强攻硬弩,百万雄师。”
“对当时的陈国来说,百万雄师从何而来?”
“危时应用重典!编户口定连坐制,战时退怯者,父母妻儿同罪同杀。”
“又何以养百万雄师?”
“唯有重农抑商,街上游手好闲者,罚,从商者,罚。时短而事危,唯有重刑苛法才能短时间内强陈,矫枉方能过正!”谢渊说话不疾不徐,声音清冷,如同初冬时节翩然落于枝头的薄雪,带着冷意。
殿内燃着明亮的烛火,但光芒落到谢渊脸上却不带半分暖意。
她站在殿内,背影映衬着浓墨重彩的夜色,显得十分清瘦寂寥,肤色却如冷玉般白,宽袍博带,风姿绰约,有若谪仙。
但这般谪仙般的人儿,有着石头般冷硬的心肠,口中说的是让陈国万民流血千里的事情。
陈勋清楚地记得,新法刚实施的时候,有一日犯法者多达数千人,都说法不责众,可那日上千人的血染红了岷江之水,江边哀嚎声三日不绝。
而下令处斩之人,正是城墙上立足观看的谢渊。
但也就是从那天起,人人敬畏新法,犯法的人瞬间少了九成以上。
陈勋想起七年前初见谢渊。
当时她尚是来陈祈求庇护的南楚罪人,几经辗转,她终于寻到一位陈国大儒,借此得到拜见陈国君主的机会,父王接见了她,他在殿外与这位容貌昳丽的楚民擦肩而过。
此后,她便被父王接纳,数日之后谢渊在朝会上与文臣百官争辩不休,父王一锤定音:变法。又举全国之力鼎力支持谢渊新法,这才有了如今的陈国。
陈勋神色复杂地看着站在殿门前的人。
文雅矜贵铮铮傲骨的世家子,冷酷残忍手段血腥的变法者。
她好似拥有着最蛊惑人心的外表的食人花,诡异的反差给人难以言喻的颤栗。
知道有致命的危险,却仍会被她所吸引。
“但沉疴积弊不可能一日即除,面对当时陈国的现状,罪臣此前不过迫不得己,以狼虎之药使陈强盛起来。如此一来,根基必然不稳。”
陈勋回过神来,这时候不用谢渊抢先开口,他也在等候谢渊继续往下说了。
“所谓新法,不过是以严刑逼迫,军功诱惑,使百姓从事农耕,勇于杀敌。但是严刑峻法终究是违逆人情,只可用于国家混乱征战不休之时,等到天下太平,严刑过重久而久之,民必暴动。千里之堤终会溃于蚁穴。”
谢渊指出变法中的问题同样毫不委婉,言辞锋锐。
“且天下若定,再行以农养军之法,则农民负担过重,且军队过强而无所用途,久必生乱。民不聊生,怨声起,百万雄师化作百万乱军,殿下此时,又当如何?”
陈勋沉默不语,露出了思考的神色。
“废新法,则陈不出三年,必亡。沿袭新法,则陈一统中原之日,便是亡陈之时!”
谢渊说话掷地有声一针见血,言辞锋利如刀。
陈勋眼眸颤颤,脸色瞬间苍白无色。
他面上的震怒凝固一般,在谢渊一层一层剥开陈国繁华的外层,露出不堪的内里时块块粉碎掉落。
在“亡陈之时”西字冷冷落下时竟不由自主踉跄着后退一小步,在这隆冬腊月间生生起了一身冷汗。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他哑然着开口道:“你早己有了应对之策。陈国又该怎么变,谢渊?”
陈勋抬眸望向谢渊,只见她双手相握垂在身前,神情闲适地注视着那根粗黑的锁链。他的目光晦暗而复杂,似有憎恶,又仿佛藏匿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幽怨。恨意中夹杂着一丝隐秘的欢喜,割裂般让人琢磨不透。
听见陈勋的问话,谢渊嘴角轻扬,哼笑一声,盯着陈勋摇摇头,转身一拂袍袖,带着腕上锁链哗啦相撞之声抬步往门外走。
“罪臣不过是一介有二心的逆贼,目无尊卑,妄逆犯上,岂敢再在殿下面前多言?”
谢渊朗声道,清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她跨出殿门时,守在殿外的禁军上前几步,瞬间拔出刀剑交叉横架在谢渊脖颈上。
冰冷锋锐的刀刃在白皙的脖颈上压出道道红痕,谢渊神色不变,镇定自若。
“敢问殿下,您为罪臣设的刑场在何处,罪臣这便自去领罚。”她微微转头,目光落在陈勋颀长的影子上,扬声说道。
雪下愈急,殿外各处都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雪光映在她的面上,落在眼底,宛若冷冷寒月。
刀刃交叉架在那人项上,她身姿笔挺,瘦削的锁骨在衣袍领口处侧隐,身影清瘦得在厚衣下都显得尤其单薄,她不过只是名荆楚之地逃来的士人,此时面对大陈这些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士兵却目不露怯面不改色。
陈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王临终之时,仓促见了自己一面,没有任何对他的关切之语,却死死握着他的手,厉声命令:“谢相大才,能救陈国者,唯谢相一人,你切不可因旧怨而迁怒于她,用好她,陈剑指中原指日可待!”
其实,也正是因为陈文王临终的那番呵斥一般的命令,让陈勋越发迫切地想除掉谢渊。
他因为谢渊一堂堂太子在边疆如庶民般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回到王城眼看就可以登上杀生予夺的王位,正是意气风发苦尽甘来的时候。
这时候陈文王突然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命令他不可记恨甚至要重用谢渊,还说唯谢渊一人能够救陈国——难道他陈勋就不可以吗?
在父王心中他居然比不过一个臣子!
陈文王临终前的训斥激起了陈勋的逆反之心,再加上前仇旧怨,这才使他在王室宗族的怂恿下,在陈文王前脚刚驾崩,他后脚立马就想除掉谢渊。
但陈勋并非是一个只知道意气用事的昏君。
他在边疆历练的那些年,即使有许多人在背后默默帮扶他,但他也是真的下了基层吃了许多苦头,可这些带给他的除了对谢渊的厌憎,还有宝贵的底层民事见闻,那是高位者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
陈勋是陈国血脉最正统的王室子,骨子里留着陈家野心勃勃的血,和他每一任先祖般,渴望建立宏图霸业。
如今被谢渊一席话喝醒,陈勋猛然发觉陈国并不如王室自以为的那般强盛,甚至现在陈国好似行于狂浪上的一叶扁舟,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而哪怕他不愿意,也不得不低头承认,陈国现在的确离不开谢渊。
谢渊是唯一一个能够也愿意救大陈于狂潮之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