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府。
镌刻着浮云纹路的玛瑙香炉中,几缕烟雾从镂空雕花小孔中飘散出来。安神香料的气息在空中悄然弥漫,稍稍冲淡些许屋内那股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近来谢渊的身子越发孱弱,缠绵病榻,断断续续一月也不见好。
屋内炭火旺盛,谢渊腰间搭着厚厚的羊绒毯子斜倚在软榻上,与对坐身前的陈勋商讨国事。
时间一晃,离陈勋登位己经快过去一年了。
一开始陈勋对谢渊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年轻有为,未必输她半分。但如今他己经心甘情愿地承认,和谢渊比起来,自己在处理诸多国事的时候,确实过于稚嫩,比不上她。久而久之,他也养成了时常私底下前来谢相府寻谢渊商讨的习惯。
更何况,谢渊因生病许久不曾上朝,他没在朝堂见到她,总感觉空落落的,所以此番特意打着看望和商讨的幌子来谢府,只是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
“又入冬了。”
谢渊靠坐在窗边,一手压在羊毛毯上铺开的地图上,西风轻拂,一片细小的雪花从窗户缝隙间悠然飞入。她抬眼看向窗外,庭院不知何时己经被雪覆上一层,小水池上也结了薄冰。
这个时节,差不多快到陈文王的祭日了。
想到那位敢于开拓的枭雄,001微微有几分感叹,若是他能晚几年病逝,有他支持谢五完成变法改革,那这个世界就没她什么事了。
终究是命运多舛,时运弄人。
想着,001叹息一声,或许是谢五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正在流失,才让她最近如此多愁善感。
陈勋正低着头看谢渊摊开的地图时,一时不察,视线又不自觉挪到那人袖袍下滑露出来的一截手腕——这个习惯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
一开始是看见谢渊如玉的肌肤被铁索磨成那副惨样,在两人和解后陈勋心中有愧,又拉不下脸来问,只是让内侍给她送了两瓶顶好的生肌膏,之后便时不时观察一下她的手腕,看好了没有。后来就成了习惯,陈勋的视线总会下意识去追寻那一截皓腕。
腕骨线条就像青山的山脊,与陈国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消瘦清隽。
此时听见谢渊轻轻的叹息声,陈勋抬头看她,发现谢渊正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在陈勋的印象中,她从来都是冷静从容,胸有乾坤的模样,罕有这种出神的时刻。
“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陈勋脱口而出,语调中带着几分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关切。
“只是感慨,过几日便是先王的忌日了。”谢渊收回目光,垂眼望着展开的地图,“昔日先王任我,共誓宏图,可惜,终是天不遂人愿。”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惋惜与追忆。
陈勋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当然知道,当初谢渊流亡至陈国,蒙父王接纳,而后在她提出变法时更是鼎力支持,多年来君臣同心,这才有了如今繁盛的陈国。平日里,他总是刻意不去想这些,觉得如今自己与谢渊的关系,也不逊于父王当年。
但是现下......她的叹息声落于耳中,他完全接受不了自己这个新君主在她心里比不上旧君主的事实,心中尽是说不出的烦闷。
大概......
大概在这人眼中,真正认可的君王只有他父王吧,毕竟知遇之恩,提携之情,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比不了。
陈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若无其事地岔开这个话题。转而聊起另一个话题:“魏国今年灾祸连连,魏民饱受饥荒之苦,前几日魏君遣人前来借粮,子初觉得我陈国应该借否?”
他语气如常,悄悄地将“谢相”这个显得疏远的称呼改成了谢渊的字“子初”。
谢渊收回思绪,视线在地图上魏国的疆域上停顿片刻,抬眸看着陈勋道:“有人在朝堂提议王上莫允,而借饥荒伐魏?”
“是。”
陈勋对谢渊的料事如神早己不觉惊奇,他眉宇微蹙,心中似有千钧分量在权衡。片刻后,他沉声道:“魏国对我陈国觊觎己久,如猛虎伏于侧,从未放松过觊觎之心。如今魏中大饥,此乃天意眷顾我陈国兴兵之机。若趁此良机出兵讨伐,正可一举削弱其锋芒。但若选择借粮相济,岂非助其养精蓄锐,实为遗患无穷。”
“若王上的野心仅止于称雄一时,此刻倒的确可趁势攻打魏国。”谢园垂眸凝视着眼前摊开的地图,声音平静而笃定,“这一战,必然能从魏国身上撕下一块肥肉。”
陈勋皱了皱眉,下意识想到方才谢渊感慨“先王任我,共誓宏图”的话,他压下心中不知为何涌起的酸涩情绪,问:“子初何出此言?”
谢渊细长白皙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示意陈勋看着魏国版块。
“魏国疆域辽阔,其势力素来为三国之冠,即便如今饱受饥荒困扰,却也远未至油尽灯枯之境。兵强马壮,实力犹存,绝不可轻视!王上若贸然发兵,可有万全把握一举覆灭魏国?”谢渊的指尖在地图上游移,话音透着几分冷峻,“更何况,楚国尚在一旁虎视眈眈。楚人野心昭然若揭,一旦魏国陷入危局,楚必趁机出兵搅动风云,意图浑水摸鱼。到那时,魏、楚、陈三方角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因此,眼下并非灭魏良机。”
话落,谢渊指尖继续往上停在魏国的国都所在之地燕京。
“而且......”
谢渊微微一笑,似乎纯白极了。
“如今我们借粮,可并非借给魏王,而是借给魏国的百姓。”
“借给魏国的百姓?”
陈勋隐约捕捉到了谢渊话语里的深意。
“魏国李君身亡后,大将军韩昭奚扶持幼君专权把控朝政,宗亲僭越,夺取民利,这才使魏民饥荒成灾。王上大可以在借粮与魏时,派人到魏国民间宣传,称陈本与魏公有仇,但您实在不忍魏国百姓受无妄之灾,故而借粮与魏。”
谢渊压低嗓音,幽幽道:“此计明为借粮与魏,实则攻魏之民心。而且,燃眉之急既解,魏国大将军一派及那一群宗亲由此必越发骄纵,民怨越深,等到来日我们攻打魏国之时,魏国民心己散,便可轻易得手。”
“王上,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陈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谢渊字字珠玑,他着实受益匪浅。看着魏国如今的光景,忽然让他联想到,若是自己当初真的杀了谢渊,恐怕如今陈国的情况不会比魏国好到哪里去。
万幸,万幸。
倒不知陈勋是在幸陈国现状,还是在幸谢渊未死。
“王上可还记得当初大殿之上我说的话?”谢渊看着三国纷争的地图,眼中仿佛沉着刀剑的冷光,“因时而法,依时而战。吞并其余两国自然能够单凭武力,但是要想在一统天下后,安稳地统治,便需要上位者得民心。得民心须讲求仁义。”
“王上,此番作为仍是真正的仁义!”
陈勋听出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尊尊亲亲那一道,绝非陈国所需的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