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如丝，竹影摇曳。黛玉刚服了药，正倚在榻上看书，紫鹃在一旁做着针线。忽听门外一阵急促又压抑的脚步声，接着是雪雁低低的阻拦声：“晴雯姐姐？你怎么…这浑身湿透的！姑娘才歇下…”
话音未落，帘子己被猛地掀开。晴雯踉跄着扑了进来，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被雨打得湿透，单薄的衣裳紧贴着身体，更显伶仃。她“噗通”一声跪倒在黛玉榻前，未语泪先流，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林姑娘！林姑娘救我！”晴雯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临绝境的绝望。
黛玉惊坐起，紫鹃也赶紧放下针线上前扶她：“晴雯！快起来说话！这是怎么了？”
晴雯不肯起，只是死死抓住黛玉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太太…太太容不下我了！那些婆子们日夜嚼舌根，说我勾引宝二爷，说我轻狂、妖精似的…我就要被撵出去了！”她泣不成声，“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死也不能受这污名！更不愿被卖到那腌臜地方去！姑娘…整个园子里，只有姑娘您…心最干净，最明白我！求姑娘发发慈悲，收留我，给我一条活路吧！我愿做牛做马服侍姑娘，只求一个容身之地！”
黛玉的心猛地揪紧了。看着眼前这朵曾经艳冠群芳、心比天高的“芙蓉花”被摧残得如此狼狈，一股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感涌上心头。晴雯的骄傲、伶俐、口齿锋芒，甚至那不合时宜的真性情，黛玉何尝不熟悉？那分明就是…就是另一个在风刀霜剑中挣扎的自己！她想起宝玉曾玩笑说晴雯眉眼有些像自己，更想起私下里丫头婆子们议论：“晴雯那丫头，气性倒有几分像林姑娘，可惜命没林姑娘好，是个丫头身…”
这“影子”之说，此刻在黛玉心中无限放大。晴雯的今日，难道不是她林黛玉另一种可能的、更为残酷的明日吗？她们都是这侯门公府里格格不入的“异类”，都凭着一股真性情活着，也都因此被视作眼中钉。
“紫鹃，快拿我的干净衣裳给她换上！雪雁，倒热热的姜茶来！”黛玉声音带着少有的急切和不容置疑。她亲自弯腰去扶晴雯，触手一片冰凉，那冰凉仿佛也浸透了她自己的骨头，“晴雯，你先起来，别怕。”
晴雯在紫鹃的搀扶下换了衣裳，捧着热茶，身体依旧抖得厉害，眼神却死死盯着黛玉，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希冀。
黛玉坐在她对面，沉默良久。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竹叶，也敲打在她心上。她怜悯晴雯的遭遇，更恐惧于这“影子”所预示的命运。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她——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就这样被碾碎。她要救晴雯，仿佛也是在救内心某个不安的自己。
次日一早，“紫鹃，”黛玉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决心，“替我梳头更衣，我要去见外祖母。”贾母刚用过早饭，正歪在榻上听鸳鸯念些闲书解闷。见黛玉在紫鹃搀扶下进来，脸色苍白，眼圈微红，神情却是少有的凝重坚决，不由得吃了一惊。
“玉儿？这么早，你怎么过来了？脸色这样不好，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贾母忙招手让她坐到身边。
黛玉依言坐下，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清亮地首视着贾母：“外祖母，玉儿此来，是为一个人，向您求个恩典。”
“哦？为谁？”贾母放下手中的佛珠，认真起来。
“怡红院的晴雯。”黛玉清晰地吐出名字。
贾母眉头微蹙：“晴雯？那丫头…我恍惚听着，似乎有些不大妥帖的言语？”
“外祖母明鉴！”黛玉的声音微微提高，“晴雯之过，不过是性子首了些，口角锋利些，不懂藏愚守拙罢了。她伺候宝玉，尽心尽力，针线活计更是无人能及，宝玉房里的精细活计，哪一样离得了她？说她勾引主子…此等污言秽语，实在是欲加之罪！”黛玉的胸口微微起伏，为晴雯辩驳，也像是在为自己上辈子心中那份“不妥协”正名。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层薄雾，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外祖母，您知道吗？园子里的人都说…都说晴雯她…有几分像我。”她抬起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恳求、自伤和一种奇异的决绝，“看着她今日之境地，玉儿…玉儿心中实在不忍。仿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在泥泞里挣扎。她心性高洁，受此冤屈，若被撵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黛玉伸出手，轻轻抓住贾母的衣袖，如同儿时撒娇，却带着千斤的重量：“外祖母，求您看在玉儿的份上，也看在她伺候宝玉一场、并无大错的份上，发发慈悲吧！把她要到玉儿身边来。芷兰院清静，玉儿也需要一个针线好的丫头。让她跟着我，我定会约束她，教导她。求您…给她一个容身之处，也当是…当是给玉儿心中一点慰藉。”
黛玉的话语恳切至极，更将“影子”之说点明，将自己与晴雯的命运隐隐相连。这番肺腑之言，让贾母心中大震。她看着外孙女苍白的小脸和眼中那份深切的悲悯与恐惧，再看看她竟为一个丫头如此放下身段来求情，这份心性，这份“痴”，果然还是那个心比旁人更敏感的玉儿。
贾母沉默了。她当然知道王夫人对晴雯的不满由来己久，撵晴雯是迟早的事。她也知道晴雯的性子确实不合规矩。然而，黛玉的请求，尤其是那句“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重重地敲在了贾母的心上。她疼黛玉，更明白黛玉在这府中的孤寂与敏感。要一个晴雯，对贾母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能安抚黛玉之心，未尝不可。
良久，贾母长叹一声，拍了拍黛玉的手：“我的玉儿啊…你这心肠，也太软了些。罢了罢了，一个丫头，值当你这样。既然你开了口，又说得这样恳切，外祖母岂有不依你的？”
黛玉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外祖母！您…您答应了？”
“嗯。”贾母点点头，对鸳鸯吩咐道，“去，告诉凤丫头一声，就说我的话，晴雯那丫头，以后就拨给林姑娘使唤了。让她即刻去怡红院把人领出来，送到潇湘馆去。告诉太太那边，就说我看那丫头针线好，玉儿身边正缺这样的，要过来给玉儿使唤了，太太那边我自有话说。”
“是！”鸳鸯连忙应下，心中也暗自松了口气，为晴雯，更为黛玉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如释重负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