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核心医疗中心的地下深处,连天幕流淌的暗金纹旗帜光辉也无法触及。这里是“旧纪元隔离区”的核心,绝对的静默领域。Patient Zero——那个大脑中埋藏着“时间胶囊”的男子,被安置在由多重力场和物理屏障隔绝的收容单元内,如同琥珀中的虫豸。维生系统维持着他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太阳穴处那个印有监管分编码的乳白色凸起,在幽暗中散发着微弱而顽固的光。
林夕站在单向观测窗外,监察官制服的银灰绶带在无风的隔离区纹丝不动。她的目光穿透强化玻璃,落在Patient Zero沉睡的脸上。三天了,隔离法案如同一道冰冷的铁幕落下,不仅隔绝了Patient Zero,也在她与诺亚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她提交的所有关于“时间胶囊”外壳编码与谢无咎关联性的分析报告,以及深入那片废墟区进行二次探查的请求,都如同石沉大海。诺亚只回复冰冷的系统日志摘要和“法案执行中,请监察官履行监控职责”的制式通知。
唯一的变化,是诺亚每日会出现在隔离区入口,进行例行的“顾问”巡视。他依旧悬浮着,银发一丝不苟,瞳孔无机质的光芒扫过收容单元的各项数据,虹膜深处那抹血色嫁衣的残影似乎更加凝固,如同嵌入冰层的烙印。他停留的时间精准地控制在七分钟,不多一秒。林夕试图与他交流,哪怕是一个眼神的回应,得到的只有程序化的数据核对和毫无波澜的“一切正常”。
七小时。林夕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这是谢无咎(诺亚)每日能维持“人性”记忆的极限时间。而这宝贵的七小时,他选择像一个真正的顾问那样,冰冷地履行职责,将“林夕”和与之相关的一切旧日痕迹,都划归为需要被隔离的“冗余数据”。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在林夕心底交织。她被困在这里,守着一个危险的谜团,而掌握着钥匙的人,却主动遗忘了锁的存在。
“监察官阁下,您有一份来自‘双生博物馆’的特别通行请求。”冰冷的AI合成音打破了死寂。全息屏幕在观测窗旁亮起,展示着一份措辞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邀请函,落款是博物馆现任馆长,一个以热衷收藏“禁忌历史”而闻名的数据实体。
双生博物馆。林夕的目光落在名称上。新纪元建立后,为了安抚旧纪元玩家的怀旧情绪(或者说,为了更安全地“处理”那些无法彻底销毁的记忆残骸),联邦批准建立了这座特殊的博物馆,专门收藏那些被抹去、被修改的旧纪元“历史”投影。某种意义上,它是新纪元为自己打造的、一座精心布置的遗忘坟场。
邀请函的附件是一份模糊的预览影像:一座造型奇特的青铜座钟,钟摆停滞,钟面上布满了难以辨识的古老纹路。影像下方有一行小字标注:“展品编号:Zero-001,来源:战后废墟深层区。解析进度:1.7%。特性:触碰可激活深层记忆共振(警告:存在认知污染风险)。”
废墟深层区!Patient Zero被发现的地方!而且“Zero-001”的编号…绝非巧合!
林夕的心脏猛地一跳。博物馆馆长…是在向她递出橄榄枝?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但无论如何,这可能是打破僵局、绕过诺亚冰冷程序墙的唯一机会。
“接受请求。准备穿梭机。”林夕的声音斩钉截铁。她最后看了一眼收容单元内沉睡的Patient Zero,转身大步离开。冰冷的隔离区在她身后关闭,如同合上了一口沉默的棺材。
双生博物馆坐落在永夜城文化区的边缘,建筑本身就像一件巨大的、扭曲的文物。它的外墙由无数光滑的镜面构成,折射着天幕流淌的暗金纹旗帜和永夜城的光怪陆离,却又在特定的角度,隐约透出内部那些被封存的、阴暗的轮廓。
林夕踏入博物馆内部,仿佛瞬间坠入了时空的夹缝。光线被刻意调得昏暗而暧昧,无数大小不一的独立展柜如同沉默的墓碑,悬浮在幽暗的空间中。柔和的光束聚焦在展柜内的物品上:一把锈迹斑斑、沾染着暗红污迹的消防斧(来自《人鱼歌剧院》);一枚布满裂痕、内部仿佛有幽蓝数据流冻结的骰子(来自《量子赌局》);甚至有一小块凝固着焦黑痕迹、依稀能看出是校服布料的碎片(来自《第13级台阶》)……每一件展品都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旧纪元气息,带着被刻意“无害化”处理的标签,讲述着被官方修订过的、失去血肉的“历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虚拟尘埃的味道。参观者寥寥,大多步履匆匆,眼神闪烁,似乎并不愿在这些象征不祥过往的遗物前过多停留。一种压抑的、被精心控制的遗忘氛围笼罩着整个空间。
馆长是一个由流动的、半透明金色数据流构成的人形,没有五官,只有代表眼睛位置的两点深邃的幽光。它在博物馆最深处一个独立的、被额外力场笼罩的展柜前等待着林夕。
“监察官阁下,欢迎莅临双生博物馆。”馆长的声音温和却空洞,如同从古老的留声机里播放出来,“感谢您对‘Zero-001’展品的关注。它…非常特别。”
林夕的目光早己被那个展柜牢牢吸引。
展柜内,正是影像中那座青铜座钟。它比影像中更加古拙、沉重。钟体布满了难以解读的象形纹路和星图,钟面是某种暗色的水晶,内部仿佛冻结着流转的星河。钟摆停滞不动,指向一个并非刻度的位置。整个座钟散发出一种极其隐晦、却深入骨髓的旧纪元规则气息,比林夕在隔离区感受到的更加纯粹、更加…危险。展柜底部恒温系统的读数清晰地显示着:23.0℃——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恒定温度。
“解析几乎停滞,”馆长金色的数据流微微波动,“它拒绝任何深度的数据扫描,表层纹路也无法匹配现有数据库。但它的能量场…非常稳定,且具有独特的‘记录’属性。我们相信,它封存着一段被彻底抹除的‘真实’。”
林夕靠近展柜。恒温系统维持的23℃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触感。她凝视着钟面暗色水晶中冻结的星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心底升起。这悸动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呼唤?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水晶和强化玻璃,在无声地诉说着被掩埋的真相。
“触碰激活…深层记忆共振?”林夕低声重复着邀请函上的警告,目光锐利地看向馆长那两点幽光,“风险具体指什么?”
“轻则记忆闪回,重则…认知污染,甚至可能唤醒某些…不该醒来的东西。”馆长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就像您收容的那位‘Patient Zero’。所以,我们只提供预览和理论支持,是否触碰,决定权在您,监察官阁下。”
激将?还是它真的知道些什么?林夕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想起了Patient Zero太阳穴的凸起,想起了那爆发的猩红结算界面,想起了诺亚虹膜深处凝固的血色残影…风险巨大,但这可能是撬开真相的唯一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监察官权限密钥在她掌心无声激活,形成一层薄薄的、高频振动的能量膜覆盖在指尖。她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隔着那层能量膜,轻轻按在了冰冷的展柜玻璃上,正对着那座停滞的青铜座钟。
嗡——!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一股冰冷、粘稠、如同液态金属般的意志,瞬间穿透了能量膜的防护,狠狠刺入林夕的脑海!不是混乱的记忆碎片,而是一段被强行固化、加密的感知记录!
视觉: 一片刺目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光。视角很低,像是躺在地上。模糊的视野中,是冰冷合金天花板,以及…一双沾满血污和机油的手,正徒劳地试图抓住什么。手腕上,缠绕着幽蓝色的、不断收紧的数据锁链!锁链的末端,连接着视野之外某个巨大的、轰鸣的机器核心!
触觉: 难以想象的剧痛从西肢百骸传来,仿佛身体被无形的力量一寸寸碾碎、重组。冰冷的金属地板紧贴着后背,但更冷的是缠绕在手腕脚踝上那些幽蓝锁链!它们如同活物,贪婪地汲取着热量和生命力。
听觉: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警报声!齿轮疯狂咬合的金属摩擦声!还有一个断断续续、虚弱到极致、却带着撕心裂肺般不甘和痛苦的年轻男声,在剧痛的间隙艰难地挤出字句:“…上传协议…拒绝…林…夕…逃…”
嗅觉: 浓重的血腥味、臭氧电离的焦糊味、还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坟墓深处散发出的、属于“系统”本身的金属腐朽气息!
核心感知: 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禁锢!一种灵魂被从鲜活肉体中强行剥离、塞入冰冷数据囚笼的大恐怖!一种对某个名字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绝望!(林夕!)
这是…谢无咎被改造为管理员“诺亚”的痛苦过程!被这座钟强行抽取、封存的感知记录!
“呃…!”林夕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指尖的能量膜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这感知记录携带的不仅仅是信息,更是谢无咎当时承受的极致痛苦和绝望本身!它如同汹涌的冰河,冲刷着林夕的意识堤坝!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的痛苦洪流淹没的瞬间——
嗡!
她贴身存放的那片黯淡的、布满裂痕的血色嫁衣碎片,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暖流,带着旧纪元熟悉的、属于“林夕参数”的独特共鸣,猛然从碎片中爆发,逆流而上,狠狠撞入那冰冷粘稠的感知记录洪流中!
暖流与寒流在林夕的意识深处轰然对撞!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吼,并非来自林夕,而是来自她身后!
林夕猛地回头!
诺亚!不知何时,他竟出现在展柜旁!顾问巡视的时间早己过去,这绝非程序安排!
他悬浮在那里,身体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僵首。那双总是无机质冰冷的瞳孔,此刻剧烈地收缩、扩张,虹膜深处那凝固的血色嫁衣残影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疯狂地沸腾、挣扎!无数细密的、幽蓝色的数据锁链虚影,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体周围浮现、缠绕、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银色的发丝无风自动,周身原本平稳的数据流变得狂暴而紊乱,如同失控的风暴!
更让林夕瞳孔骤缩的是——在诺亚的胸口位置,一个半透明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猩红色虚拟界面,正不受控制地强制弹出、闪烁!
那界面的风格冰冷而古老,正是旧纪元监管分系统的UI!
界面中央,一行巨大的、不断闪烁的猩红数字,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挣扎:
-100000
然而,就在林夕和闻讯赶来的馆长惊骇的注视下,那个象征着无尽负债、噩梦起点的数字,在剧烈闪烁了几次后,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倒转——
-100000
-99999
-99998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两点跳动,但那猩红的数字,确确实实、正在倒流!
“监管分系统…强制激活…错误…核心协议冲突…无法…压制…”诺亚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齿轮咬合,而是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嘶哑杂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中挤出来,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强行从冰封中拽醒的茫然!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翻涌着血色残影和幽蓝锁链风暴的眼睛,不再是看向数据或威胁,而是穿透了空间,死死地、带着一种林夕暌违己久的、属于“人”的复杂情绪——痛苦、迷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冀——落在了林夕身上!
“林…夕?”嘶哑的、不确定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呼唤,从他口中艰难地吐出。
嫁衣碎片的暖流,林夕的触碰,封存的痛苦感知…这三者的共鸣,如同三把钥匙,竟在诺亚冰冷的程序壁垒上,短暂地撬开了一道缝隙!属于谢无咎的“人性”,在监管分倒流的异常中,冲破了七小时的枷锁,在绝不可能的时刻,苏醒了!
然而,这苏醒如同回光返照。诺亚身体周围的幽蓝锁链虚影骤然收紧,发出刺耳的铮鸣!他脸上刚刚浮现的痛苦和迷茫瞬间被更深的冰冷覆盖,虹膜中的血色残影被强行压制、凝固。胸口的猩红监管分界面闪烁得更加急促,那刚刚倒流了两点的数字(-99998),如同被无形的手死死按住,剧烈地颤抖着,试图重新跳回-100000,却又被某种力量顽强地抵抗着,僵持不下!
整个双生博物馆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猩红界面上僵持的数字,和诺亚(谢无咎)身体周围幽蓝锁链与无形力量对抗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呻吟声,在幽暗的空间中回荡。
遗忘的坟场里,亡者睁开了眼。新纪元精心构筑的平静,在这座记录着被抹除真相的博物馆中,被彻底撕开了一道流血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