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合金门在多重验证后缓缓滑开,露出后面一条明显向下倾斜的坡道,一股更加冰冷、干燥,混合着浓烈枪油、防锈脂和金属本身特有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坡道两侧墙壁是的、喷涂着深灰色防火涂料的混凝土,顶部的LED灯带发出惨白的光线,将通道照得一片通明,却更添几分冰冷肃杀。
这里与外面仓库的繁忙截然不同,安静得可怕,只有靴底踏在坚硬地面上的回响,单调而沉重。
袁丁在前,常小鱼在后,缓步前行。
坡道尽头,又是一道更加厚重、布满巨大门栓的合金防爆门。门旁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没有佩戴任何标识的守卫如同雕塑般站立,看到袁丁,无声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迅速操作门禁系统。
厚重的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一股更加浓烈的金属和火药气息涌出。
门后是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地下空间,这里没有货架,只有一排排经过特殊加固、如同钢铁丛林般的武器架和弹药箱平台,冰冷的钢铁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这里的“货物”,是纯粹的、赤裸裸的毁灭之力。
靠近入口的区域,是整排整排码放整齐的突击步枪、冲锋枪、轻机枪,从夏国制式的精良仿品,到北方邻国粗犷耐用的经典款,再到西方最新的模块化设计,琳琅满目,枪管如同密集的森林。
旁边是堆积如山的弹匣箱和用防水油纸包裹的子弹带,黄澄澄的弹头在灯光下闪烁着致命的诱惑。
再往深处,是更加令人胆寒的存在。
单兵火箭筒、无后坐力炮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专用支架上,迫击炮的炮管整齐排列。粗大的重机枪枪管散发着幽蓝的冷光,各种型号的反步兵地雷、阔剑定向雷如同死亡的种子被精心存放。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心跳声在耳边鼓噪,这就是最狂热的力量!
袁丁引着常小鱼,径直走向这“钢铁丛林”的最深处,那里空间被单独隔开,用更厚的合金板进行了加固,几盏功率更强的探灯聚焦在中间区域。
灯光下,静静地躺着几件覆盖着深绿色防雨布的大型装备。
它们的轮廓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即使被覆盖着,也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袁丁走到其中一件装备前,示意守卫掀开防雨布的一角。
冰冷的金属光泽流淌出来,那赫然是一具造型前卫、集成度极高的导弹发射系统,流线型的发射筒,精密的制导头整流罩,支架上复杂的电子接口……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条收敛了毒牙却蓄势待发的金属毒蛇,代表着这片土地上绝不应该出现的远程精确打击力量。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冰冷光滑的发射筒筒壁上,靠近尾部的位置,被人用某种硬物,清晰地、深深地刻下了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
秩序。
刻痕很深,边缘带着金属被强行刮擦后留下的细微毛刺,显得粗暴而执拗。
这两个字,与这具代表着极致毁灭力量的冰冷武器形成了一种极其刺眼、极其荒诞的对比。
袁丁看到那两个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常小鱼的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两个刻字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骤然变得无比深邃,仿佛有风暴在其中酝酿,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具导弹发射筒前,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并没有触碰冰冷的金属,而是悬停在距离那两个刻字仅有一寸之遥的空气中。
他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从那刻痕深处散发出来的、袁丁刻下这两个字时倾注的某种近乎疯狂的力量和执念。
空气死寂,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浓烈的枪油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秩序……”常小鱼嘴里轻声咀嚼道。
“是啊,很多时候,讲道理没有用,你得用拳头,得用武力,强行给一个地方带去秩序。”
“同时还要防备着别人,用更强的力量来毁灭你的秩序。”
“老袁,这东西,也是兵蚁给你弄的?”
袁丁道:“对,这种最先进的东西,只有兵蚁能弄来!”
“本来是打算剿灭那些地方武装的,不过我问兵蚁要了一枚,主打的就是一手谁敢惹我,虽远必诛!”
常小鱼的手指,终于落了下去。
没有触碰刻字,而是极其缓慢、沉重地拂过那冰冷光滑的导弹发射筒筒壁,如同抚摸着一头沉睡凶兽的脊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指尖划过金属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整个地下军火库只剩下这细微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常小鱼收回了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钉在袁丁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力度。
“啪!”常小鱼的右手,重重的拍在了袁丁的肩膀上。
“当初我在露比的手上,强行保下你,是因为我还认你是我的兄弟,我坚信你不是一个坏人。”
“如今这一切,我全看在了眼里,老袁,你真为我争气!”
那天晚上,两人雨夜谈话,袁丁心中是很痛的,本以为知道他强逼民女的事情之后,常小鱼会勃然大怒,会打他骂他,然而事实是,常小鱼语重心长的与他谈心,谈了很久。
袁丁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强迫自己迎着常小鱼的目光,挺直了脊梁。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常爷……”
“我……”
“行了,即将名震东南亚的袁总,可不能像个娘们似的哭唧唧吧?”
“继续。”常小鱼眯了眯眼,轻轻的拍了一下袁丁的肩膀,随即朝前走去。
他没有再看常小鱼的眼睛,而是侧过身,抬起手,指向他们来时通道的斜上方,那个方向,正是基地地面之上,靠近贫民窟边缘的位置。
“常爷,”袁丁的声音陡然拔高,“您看外面!”
常小鱼的目光,顺着袁丁手臂所指的方向,穿透了这冰冷厚重的钢筋混凝土穹顶,仿佛看到了基地之外——
在磐石基地高耸围墙的阴影之外,紧邻着那片污水横流、棚屋低矮破败如同巨大疮疤的磨盘巷贫民窟的边缘,一片新平整出来的土地上,赫然矗立着几栋崭新的建筑!
最显眼的是一栋刷着洁白外墙的两层小楼,楼顶竖着一个醒目的、由简易金属管焊接而成的红十字架,那是一家崭新的社区诊所,虽然规模不大,但窗户明亮,门口甚至还有一小片用碎石铺就的空地。
紧邻诊所的,是另一栋同样崭新的平房,墙壁涂成了天蓝色,窗户开得很大,门口挂着一块简陋但清晰的木牌,上面用本地文字和歪歪扭扭的夏文写着“磨盘巷学校”。正是吴文清老师所在的那个学校!崭新的校舍与周围低矮破旧的棚屋形成了刺眼而震撼的对比。
更远处,似乎还有一片正在打地基的区域,依稀能看到规划图上的“净水站”字样。
阳光正毫无保留地洒落在这片崭新的白墙蓝瓦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刺破贫民窟永恒阴霾的利剑。
那光芒与这地下军火库里惨白的灯光,与那些冰冷钢铁的幽暗光泽,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强烈反差。
袁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那片象征希望的光明之地。
他的声音不再掩饰,充满了粗粝的砂石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在这冰冷的武器库中轰然回荡:
“诊所!学校!马上还要建净水站!用的钱,是赌场抽的水,是走私的利,是军火交易的暴利!是见不得光的脏钱!”他猛地转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常小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刻印进对方的眼底,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常爷!我袁丁这辈子不会再给您丢脸!”
“丢脸”两个字,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在冰冷死寂的军火库中轰然爆开,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常小鱼脸上的肌肉,在袁丁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之下,终于无法抑制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痉挛,却如同平静冰面骤然炸开的裂痕,瞬间粉碎了他维持了一路的绝对沉静。
他猛地一步踏前,皮鞋重重踩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发出“铿”的一声闷响,在地下空间里激起刺耳的回音,他缓缓靠近袁丁,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在夏国,我们一起蹲在路边吃饭。”
“在东瀛,你痛哭流涕,知道我是给你立功的机会。”
“在东南亚,老袁,你把握住了!”
袁丁泪崩道:“我没用,我以前是个废物。”
“在夏国,我天天蹲路边偷看穿短裙的姑娘。”
“在东瀛,我不守规矩去了歌舞伎町。”
“在东南亚,更是为了一个女孩,害了一整个村庄。”
“常爷,我原本就是一坨烂泥啊,他们说我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么久以来,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唯有你一直不放弃,一直拿我当兄弟。”
“常爷!”
此刻的袁丁早已变了,蜕变成了常小鱼心中期待的模样,那个聪明的商业奇才回到了他原本就该有的位置上。
用黑钱建白墙,开赌场抽水养医院,走私货压价卖衣服,资助当地孩童读书,等等,他的方式或许不光彩,但他的初衷是好的。
“好了,大老爷们的,哭什么哭,走,出去喝一杯。”
常小鱼转身,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朝着军火库那扇象征着离开的厚重防爆门走去,背影挺拔依旧。
袁丁擦了擦眼泪,迅速跟上,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常小鱼了一支。
点燃后,常小鱼问道:“老袁啊,这半年你签下了多少军火订单?拨动了多少赌场筹码?指挥了多少次“清理”行动?又签批了多少张建设诊所、学校的拨款单?都有记录吗?”
“有,但是我记不住,常爷要看的话,一会我去给你整理出来。”
“这事要说是不光彩,但我还是那句话,因地制宜,入乡随俗,改变一个地方的办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还在慢慢的变好,那就是对的。”
也就是说,常小鱼默许了赌场,默许了走私,默许了军火交易,默许了他用这些“脏钱”去建诊所、学校…”
袁丁懂,常小鱼要的是结果!是那片土地上的人,能活下去,能活得稍微像个人样!
至于手段…
一路走来,众人那双沾满血的手,何曾在意过手段是否干净?!
走出基地之后,常小鱼没有走向停在不远处的“猛犸”装甲车,而是脚步一转,踏上了主楼侧面一条通往屋顶平台的狭窄金属楼梯。
楼梯盘旋向上,发出空旷的回响,顶楼的风毫无遮挡地吹来,带着烈日灼烤后的干燥热浪,瞬间扑打在脸上,卷走了地下空间带来的最后一丝阴冷和硝烟味。
常小鱼一步步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推开通往天台的厚重防火门,视野骤然开阔。
整个“磐石”基地如同巨大的沙盘模型,尽收眼底。
高墙电网,营房仓库,训练场上的尘烟,还有远处“金鼎”赌场那奢华的穹顶一角。
更远处,是翡翠城低矮杂乱的城区轮廓,以及更广阔的、在热浪中蒸腾起伏的无名山脉和莽莽丛林。
常小鱼径直走到天台边缘,双手撑在滚烫的水泥护栏上,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入大地的标枪,眺望着远方。
袁丁在他身后几步停下,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常爷身上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比在地下军火库里爆发时更加内敛,也更加令人心悸。
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常小鱼身上,将他原本就油亮的西服照得有些刺眼。
汗水顺着他刚硬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他沉默着,眺望着,目光越过基地的钢铁壁垒,越过翡翠城的喧嚣与污浊,最终定格在基地高墙之外,那片低矮破败如同巨大疮疤的磨盘巷贫民窟的边缘。
在那片灰暗、肮脏、充斥着绝望色彩的背景板上,那几栋崭新的建筑,白墙红字的诊所,天蓝色的学校,如同刺破阴霾的灯塔,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倔强的微光。
那光芒在烈日下并不算夺目,却固执地存在着,宣告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
常小鱼的目光,就久久地凝固在那片微光之上。
袁丁顺着常小鱼的目光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那几栋新房子。
时间在沉默和热浪中缓慢流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热风拂过天台发出呜呜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长达一个世纪,常小鱼撑在护栏上的双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被这灼热的空气和沉重的现实磨砺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砂石感,清晰地送入袁丁的耳中:“脏手建起的干净世界…也是干净世界。”
袁丁抬头看向常小鱼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如山,纹丝不动。他依旧凝视着贫民窟边缘那片倔强的白与蓝,阳光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尔后,常小鱼缓缓抬起一只手,不是指向那片象征希望的光明,而是指向脚下这片由钢铁、野心、罪恶和灰色交易构筑的巨大基地,指向更远处那片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金属般的决绝,在天台上空清晰地回荡开:
“脏手的事,我来做。”
“干净的世界,他们住。”
“我为天下人做事,与天下人何干!”
良久,常小鱼回身,走到了袁丁的身旁,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走呀,喝两杯去。”
袁丁道:“常爷,咱也有干净钱呀!”
“只不过这地盘……是抢回来的。”
两人下天台时常小鱼问道:“什么地盘?”
“您跟我来吧,这地方您绝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