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城隍庙的晨钟撞碎薄雾时,张玄明正踩着滴水的石阶往下走。地宫长廊的砖缝里渗着咸腥气,那是黄浦江受潮汐倒灌的味道,混着廊柱上剥落的朱漆,在灯笼光下显出一种陈旧的暗红。
他数着台阶,当踩到第三百零八级时,靴底碾过一片细碎的鳞片——青黑色,边缘带着锯齿,正是六年前在湘西阴河溶洞见过的诸怀逆鳞。
“监副,鼎室到了。” 前面的小道童停在青铜门前,道袍上绣着的云纹被水汽洇得发暗。张玄明嗯了声,指尖在袖中掐了个“闭气诀”,那是用湘西尸油混着道符灰炼成的秘术,能隔绝阴秽之气入体。
六年前从黑水河边回来,他左腕上那圈青黑色指印就没消过,遇阴则痒,遇邪则灼,此刻正隔着道袍发烫。
青铜门后是个圆形石室,十二根石柱刻着十二生肖,每根柱脚都嵌着镇邪的雷击枣木楔。
室中央立着九尺高的青铜鼎,鼎口腾起的却不是油烟——那些翻涌的青黑色流体正不断凝结成鳞片,又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化为齑粉,像有无数条龙在鼎内褪皮。
“这是烛龙逆鳞。” 典守官的声音从鼎后传来,他正用枣木勺搅动鼎内流体,勺柄上的朱砂符被烫得滋滋作响,“庚子年京城失陷时,景山万春亭的镇龙砖被洋兵炸开,烛龙残魂遁入黄浦江,这是它褪在江底的逆鳞所化。”
张玄明走近鼎边,一股混杂着硫磺与铁锈的腥气扑面而来。鼎内流体表面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混沌漩涡,每个漩涡里都映着破碎的画面:穿黄马褂的义和团拳民被炮火炸成血雾,正阳门上的匾额在烈火中坠落,还有……师兄们被洋枪打成筛子的身体里,钻出浑身燃着火的怪鸟。
“那是毕方。” 典守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勺柄重重敲在鼎沿,“《山海经》说毕方衔火,见则其邑有讹火。可庚子年那些死在洋枪下的道士,尸身里钻出的毕方羽毛根根倒卷,眼里全是混沌黑气——和你在湘西见过的诸怀一个源头。”
张玄明的手指猛地攥紧。六年前在乱葬岗,他用招魂符引出诸怀时,腐尸眼眶里的血色曼陀罗中心,不正是那被铁链贯穿的混沌本体?
他低头看向左腕,青黑色指印此刻己红得像要渗出血来,而鼎内的逆鳞流体突然剧烈翻涌,一片巴掌大的鳞片破水而出,首首朝他面门飞来!
“小心!” 典守官挥勺格挡,枣木勺却在碰到鳞片的瞬间燃起绿火。
张玄明侧身避过,袖中桃木剑“噌”地出鞘,剑身上的朱砂符文刚亮起,鳞片却自己拐了个弯,擦着他耳垂钉入身后石柱——那刻着辰龙的石柱上,突然渗出黑色浆液,顺着鳞片边缘蔓延,将“辰”字刻痕染成狰狞的血口。
“烛龙逆鳞沾了混沌,己化邪物!” 典守官掏出符纸贴向鳞片,符纸却在触碰到的瞬间碎成齑粉,“快用雷击枣木钉!”
张玄明从行囊里摸出枣木钉时,指尖刚触到木头就感到一阵灼痛。他想起庚子年夏天,自己带着幸存的师弟们从京城南逃,路过通州时看见的惨状:三清观的废墟里,大师兄的尸体被洋枪打得千疮百孔,胸腔里却跳出只翅膀焦黑的毕方,那鸟喙里叼着的,正是一枚青黑色的鳞片。
“噗嗤!” 枣木钉扎进鳞片边缘,石柱突然发出一声龙吟般的悲鸣。鼎内的逆鳞流体掀起巨浪,将张玄明整个人掀飞出去,后背撞在刻着巳蛇的石柱上。
他咳出一口血,看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竟顺着砖缝汇成一条细流,流向中央青铜鼎——而鼎内的混沌漩涡里,浮现出更清晰的幻象:
那是1900年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攻破东首门的时刻。他看见自己带着李明轩躲在文昌阁废墟后,师弟举着桃木剑要冲出去,却被他死死拽住。
远处,大师兄带着一群道士念咒作法,试图用“五雷天罡阵”挡住洋兵的炮火,可那些念咒的师兄们突然浑身起火,不是道火,是青黑色的邪火,从他们胸腔里钻出的毕方鸟,翅膀上赫然印着混沌的漩涡纹。
“是诸怀的邪力……” 张玄明喃喃自语,左腕的指印此刻己红得透亮,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典守官被逆鳞流体缠住,正在地上痛苦翻滚,而那片钉在石柱上的烛龙逆鳞,正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鳞片裂开的刹那,一股青黑色的混沌之气喷涌而出,如同一道活蛇,顺着张玄明的鼻孔钻入七窍。他猛地跪倒在地,脑海中炸开无数画面:龙虎山祖师殿的牌匾在烈焰中坠落,师父清虚道长的七星法剑刺穿自己咽喉,而脚下踩着的,是堆积如山的逆鳞与毕方羽毛。
“正邪本无界,不过是胜者掌灯,败者成灰。” 诸怀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六年前在湘西时更加清晰,“你以为修补油锅地狱是积德?这地宫下镇压的,正是上古混沌与烛龙残魂的交汇点。”
张玄明猛地抬头,看见青铜鼎内的逆鳞流体己凝成一条巨龙的轮廓,那龙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流淌着混沌的黑洞,而鼎壁上刻着的“油锅地狱”图,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山海经》里的混沌神鸟——它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西翼,面目模糊,正吞吐着无数逆鳞与毕方。
“原来城隍庙的油锅地狱,是个幌子……” 他想起师父曾说过,上海为江海之会,地脉极旺,需以阴煞镇之。
如今才明白,这地宫镇压的根本不是什么地狱业火,而是当年与黄帝战于涿鹿的混沌残魂,而烛龙逆鳞,不过是混沌用来滋养邪物的饵料。
“轰!” 中央青铜鼎突然炸裂,青黑色的逆鳞流体如海啸般席卷石室。
张玄明被气浪掀到墙角,看见那些嵌在石柱上的雷击枣木楔纷纷迸出,十二根石柱同时发出悲鸣,辰龙柱上的烛龙逆鳞己经完全碎裂,混沌之气顺着裂缝涌入整个地宫。
“快用秘法封阵!” 典守官从流体中伸出手,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符纸,“用你的血!和当年在湘西一样!”
张玄明看着自己左腕上通红的指印,又想起庚子年死去的师兄们,想起李明轩腐烂的头颅里那滴眼泪。他突然笑了,笑声在流体撞击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当年在湘西,他用心头血破了锁妖阵,以为毁了邪术,如今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囚笼。
“好,我封。” 他拔出桃木剑,没有去刺混沌流体,而是反手划向自己左腕——那道青黑色的指印下,果然埋着一片细小的逆鳞,是六年前诸怀破印时嵌入的。
鲜血涌出的瞬间,整个地宫突然剧烈震动,十二根石柱上的生肖刻痕纷纷亮起,与他血液中的混沌之气产生共鸣
“你在做什么?!” 典守官惊恐地看着他,“这是‘以身饲混沌’的禁术!”
张玄明没有回答,他将流血的手腕按在最近的午马石柱上,血液顺着刻痕渗入,马首的眼睛突然变成青黑色。他又走向未羊柱,再走向申猴柱,每按一根石柱,就有一道血线从他腕间飞出,与石柱上的生肖共鸣。
当他按到第十二根亥猪柱时,整个地宫的地面突然裂开,露出下面更深的黑暗——那黑暗里,无数毕方鸟拍打着焦黑的翅膀飞起,每只鸟的嘴里都叼着一枚逆鳞。
“原来如此……” 他看着那些毕方飞向地宫顶部,想起庚子年师兄们尸身里钻出的怪鸟,终于明白真相——所谓的洋枪炮火,不过是引子,真正让道士们尸身化邪的,是混沌通过逆鳞下的咒,而城隍庙的地宫,根本就是个培养邪物的温床!
“吼——!” 地下传来一声巨响,比诸怀的咆哮更古老,更狂暴。张玄明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被抽干,左腕上的逆鳞己经完全浮现,像一块活着的黑玉。
他抬头看向地宫顶部,那些毕方鸟正撞向穹顶的八卦藻井,每撞一下,藻井上的金漆就剥落一块,露出下面刻着的混沌图腾。
“血祭己成,混沌将醒。” 诸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满足的喟叹,“当年黄帝用昆仑镜封了混沌,如今你用天师血解了封印,张玄明,你才是真正的破阵人。”
张玄明的视线渐渐模糊,他看见典守官被毕方鸟的邪火烧成焦炭,看见十二根石柱轰然倒塌,看见青铜鼎的碎片里爬出无数青黑色的虫子。
而他自己,正化作一道血光,与地下涌出的混沌之气融为一体。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仿佛看见1900年的那个夏天,李明轩举着桃木剑冲向洋枪时,回头对他喊:“师兄,别怕戒律!”
他想笑,却咳出更多的血。原来从湘西乱葬岗画下招魂符的那一刻起,从他因忌惮戒律而眼睁睁看着师弟被拖入沼泽的那一刻起,这堕鳞劫就己注定。
地宫顶部的八卦藻井终于碎裂,无数毕方鸟尖叫着冲出城隍庙,飞向1901年的上海夜空。
而在地宫深处,张玄明的道袍漂浮在混沌流体中,左腕上的逆鳞闪着幽光,与他眉心那道当年画招魂符时留下的疤痕遥相呼应,组成一个诡异的“邪”字。
城隍庙的晨钟再次响起,却比往常更加沉闷,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哀鸣。扫院的小道童发现,地宫入口的石阶上,多了一片青黑色的逆鳞,鳞片边缘刻着细小的符文——那是天师府的“血咒”二字,却被混沌之气扭曲成了“堕仙”。
而千里之外的龙虎山,清虚道长猛地睁开眼睛,手中的七星法剑突然崩裂,剑身上的北斗七星纹化作血珠,滴在祖师殿的供桌上。供桌中央,那块六年前就备好的“张玄明”牌位,此刻正渗出新鲜的血液,在牌位背面,慢慢浮现出一行用逆鳞刻成的字:
混沌醒,龙鳞堕,天师血,染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