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则成瘫在行军床上,每一根神经都如同绷紧的弓弦。
吗啡勉强筑起一道堤坝,抵挡着汹涌的痛楚潮水,但失血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却在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捕捉着安全屋内外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雨水敲打瓦片、风穿过弄堂的呜咽、远处模糊的电车铃铛……任何一丝异常的停顿、一个突兀的脚步,都可能是死神的宣告。
时间在剧痛和高度警觉中缓慢地爬行。
就在他感觉意识边缘开始模糊,几乎要被黑暗吞噬时,一声极其轻微、却绝对不属于风雨的“咔嚓”声,如同冰针刺入他的耳膜!
后门!有人在试图开锁!
不是暴力破门,而是极其专业、极其耐心的试探!来人显然知道备用钥匙孔的位置,并且试图用技术手段打开它!
余则成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疲惫和眩晕被一股冰冷的肾上腺素强行驱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碎了舌尖,腥甜的血味刺激着神经。
来了!戴笠的“专人”!或者……是循着血腥味和痕迹追踪而至的“海蛇”!
他无声地从行军床上滚落,身体紧贴冰冷潮湿的地面,像一条受伤的蛇,利用家具的阴影快速匍匐到密室门后一个死角。
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密室入口,又能利用厚重的橡木门板作为掩体。
他颤抖的手从靴筒里拔出了最后一把备用的、涂了神经毒素的匕首。
枪?在双臂骨裂、剧痛钻心的情况下,开枪的精准度和后坐力都是自杀。只有近身搏杀,凭借淬毒的匕首和同归于尽的狠劲,才有一线渺茫生机。
“咔嚓……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声。后门被无声地打开了。
一股湿冷的风裹挟着雨腥气灌入安全屋,驱散了部分消毒水和血腥的混合气味。
一个穿着深色雨衣、身形精干如同猎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雨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绷紧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来人动作迅捷而精准,反手轻轻关上后门,落锁,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显示出顶级特工的素养。
他没有立刻深入,而是像幽灵般贴墙而立,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黑暗的前厅。
雨衣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则成屏住呼吸,将身体缩进更深的阴影里,连心跳都仿佛被强行压制。
他认不出来人,但这股冰冷、高效、不带丝毫感情的气息,绝非普通的军统行动队员。
是“专人”?还是……“海蛇”本人?!如果是后者,他此刻的状态,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来人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脚步极其轻微地向前移动。
他像猫一样无声地检查着地面、墙壁,寻找着任何痕迹。他的方向,正是通往密室的走廊!
余则成的心沉到了谷底。对方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和胶卷来的!不能再等了!
就在来人即将踏入走廊入口的瞬间,余则成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猛地将手边一个早己准备好的、装着半瓶医用酒精的玻璃瓶狠狠砸向走廊对面的墙壁!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中骤然炸响!酒精飞溅,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动静,是完美的声东击西!
来人几乎是本能地、以超越常人反应的速度猛地侧身转向破碎声传来的方向,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雨衣内侧——拔枪的动作!
就是现在!余则成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蛇,从死角中暴起!
他完全不顾双臂骨裂的剧痛和肋骨的撕扯,将全身的重量和仅存的力量都灌注在持刀的右手。
整个人化作一道带着血腥味的残影,扑向背对着他的雨衣人!目标是后颈脊椎要害!
这一扑,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速度是他此刻唯一能依仗的武器!
雨衣人的反应快到令人窒息!在余则成扑出的瞬间,他似乎就感应到了背后致命的杀意!
没有回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向侧面急旋!同时,刚刚拔出的手枪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手向后格挡!
“铛——!”
匕首的锋刃狠狠撞在冰冷的枪身上,迸溅出几点火星!巨大的撞击力让余则成感觉本就剧痛欲裂的右臂几乎要彻底报废!
但他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身体强行拧转,受伤的左臂如同铁箍般不顾一切地勒向对方的脖颈!
右手的匕首毒蛇吐信般再次刺向对方腰肋!
近身!缠斗!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利用狭小的空间,利用对方拔枪瞬间的迟滞,利用自己不顾生死的狠劲!
雨衣人显然没料到目标在如此重伤之下还能爆发出如此凶悍、如此精准的搏命一击!
他被余则成那亡命徒般的打法逼得有些狼狈,枪在近身缠斗中难以施展。
他低吼一声,放弃了开枪的企图,反手用手枪的握把狠狠砸向余则成勒住他脖子的左臂伤处!
“呃!” 钻心的剧痛让余则成眼前一黑,左臂瞬间脱力!
对方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一个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余则成的肋下!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余则成仿佛听到了自己内脏破碎的声音!
鲜血如同开闸般从口中狂喷而出,尽数喷在对方深色的雨衣上!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飞出去,重重撞在密室的铁皮档案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然后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只剩下剧烈抽搐的份。
完了……余则成意识模糊,剧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感觉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最后一眼,他看到那个雨衣人缓缓转过身,雨水顺着雨帽的帽檐滴落。
对方似乎也受了点擦伤,呼吸略显急促。
那人没有立刻上前补枪,而是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然后目光锐利地投向在地、如同血人般的余则成。
以及……他身后密室桌上那个显眼的、火漆密封的金属盒!
雨衣人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余则成模糊的听觉中如同丧钟。
他走到桌边,戴着手套的手拿起了那个金属盒,仔细检查着火漆封印。
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火漆是否有被破坏的痕迹——余则成的手法确实极其高明,几乎天衣无缝。
接着,雨衣人俯下身,冰冷的目光落在濒死的余则成脸上。
他似乎在确认身份,又似乎在评估他是否还有威胁。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血腥味的一刻——
“咻——砰!!”
一声沉闷而特殊的枪声,极其突兀地从安全屋斜对面的某处屋顶响起!
子弹精准地穿透了安全屋临街那扇狭窄气窗的玻璃,带着尖啸,几乎是擦着雨衣人的后脑勺飞过,狠狠钉入对面的墙壁!
狙击手!是“樱花”?!
雨衣人反应快到极致,在玻璃碎裂的瞬间就猛地伏低身体,同时手中的枪口毫不犹豫地指向声音来源的大致方向!
但他没有开枪,因为目标在暗处,且隔着墙壁和雨幕。
这一枪,不是狙杀,更像是警告!或者……驱赶?!
雨衣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显然知道此地己极度危险。
他看都没再看地上的余则成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垃圾。
他迅速将金属盒塞入雨衣内侧,如同鬼魅般转身,几个闪身就消失在通往安全屋后门的黑暗中,只留下被撞开的门在风雨中摇晃。
安全屋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破碎的玻璃、满地的狼藉,以及蜷缩在血泊中、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边缘挣扎的余则成。
那警告性的一枪……是“樱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阻止“专人”杀他灭口?还是阻止“专人”带走胶卷?又或者……她是在驱赶“专人”,好让自己……成为那个“黄雀”?
余则成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个念头混杂着剧痛、冰冷的雨声和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他不知道“樱花”是敌是友,不知道胶卷最终会流向何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
像一截在泥泞中燃烧殆尽的焦木,带着一个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在贝当路湿冷的、无尽的雨夜中,艰难地喘息着。
冰冷的雨水从破碎的气窗灌入,冲刷着他身上的血污,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这盘死局中越来越浓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