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带着湿冷的铁锈味，紧紧包裹着军统分配给余则成的这间临时住所——
一处位于偏僻小巷尽头、墙壁渗着水渍的老旧公寓。
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和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
窗户紧闭着，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昏暗的路灯光，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新鲜空气，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霉味和挥之不去的监视感。
余则成坐在桌边，没有开灯。
黑暗中，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指间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
戴笠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句带着诡异笑意的“好好‘研读研读’”，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刺骨的寒意。
军统的情报网…或者说，戴笠在他身边安插的眼睛，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无孔不入！
吴敬中？那个看似和气、一路“护送”他回来的机要秘书？还是其他他尚未察觉的影子？
“利用你在抗联那边…留下的‘人情’和‘印象’…”戴笠冷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
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将余则成撕裂。
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摆脱这无处不在的监视！
黑暗中，余则成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开始飞速转动。
军统的规则，戴笠的权谋，重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像一幅幅清晰的图表在他脑中展开。
第二天一早，吴敬中那张圆滑的笑脸准时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份热气腾腾的山城小面。
“余组长，昨晚休息得可好？戴老板特意交代，您身体要紧，让卑职务必照顾好您的饮食起居。”
他殷勤地将面放在桌上，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状似无意地落在余则成略显苍白的脸上。
“有劳吴秘书了。”余则成扯出一个疲惫而感激的笑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戴老板厚爱，则成愧不敢当。只是这伤…”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眉头立刻痛苦地皱起。
“在东北冻伤加枪伤，落下病根了，这山城的湿冷一激，实在难熬，昨晚疼得几乎没合眼。”
“哎呀！这可不是小事！”吴敬中立刻露出关切的神情。
“戴老板最体恤下属了！卑职这就去安排，请局里最好的外科大夫来给您瞧瞧！再开些特效药！”
“多谢吴秘书好意。”余则成摆摆手，苦笑道，“枪伤好治，冻伤难除。
“余副站长忠勇可嘉，戴老板是知道的。”
吴敬中打着官腔，“身体是咱们奋斗的本钱，您还是先安心养伤…”
“不！”余则成猛地挺首身体，牵动伤口，痛得他吸了口冷气，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吴秘书，时不我待！‘白山黑水’计划如芒在背！王明远虽死，但其背后网络是否清除干净？”
日寇在东北的部署是否又有变化？抗联方面…他们对我到底是何种态度？”
是依旧存有‘人情’，还是己视我为死敌？这些都需要尽快厘清！”
则成恳请吴秘书，向戴老板转达我的请求！”
“哦？余副站长有何高见？”吴敬中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请戴老板批准！”余则成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则，我需要一个安静、干燥、利于旧伤恢复的住所，确保行动时身体不出纰漏！
二则，我需要权限，查阅军统档案室所有关于王明远‘孤狼’身份调查的原始卷宗、他与特高课所有己知联络点的资料、以及…近半年来所有关于东北抗联活动、特别是赵队长、老冯、小石头所属支队的详细情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三则…”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需要局本部提供最精干的行动组支援！
一旦锁定目标或发现线索，必须要有雷霆手段！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吴敬中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连连点头：“余副站长思虑周全，谋定而后动！卑职定当一字不差，转呈戴老板！您就安心等消息吧！”
吴敬中离开后，房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吴敬中带来了戴笠的口谕。
“余副站长，戴老板批示了！”吴敬中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您的要求，戴老板原则上都同意了！”
余则成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露出感激和振奋：“多谢戴老板信任！”
“局本部在南山有一处疗养别墅，环境清幽，干燥舒适，最适合您调养身体。
明天一早，卑职就送您过去。”吴敬中说道。
“至于查阅档案的权限，戴老板特批，您有权限调阅所有‘孤狼案’及东北相关A级以下卷宗。
档案室那边卑职己经打好招呼，您随时可以去，不过…”他话锋一转，笑容不变。
“考虑到您的身体和安全，查阅档案时，会有专人在阅览室外‘协助’您。”
协助？监视！余则成心中冷笑，面上却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局座考虑周全！”
第二天，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驶离了市区，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最终停在了南山深处一栋灰白色、带着明显军统风格的西式别墅前。
这里视野开阔，远离尘嚣，同时也意味着…更加孤立，更易监控。
余则成被引到二楼一间宽敞的卧室，带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书房。
吴敬中“体贴”地帮他安顿好，留下一个看似木讷、实则眼神精悍的年轻勤务兵“小陈”负责他的日常起居，然后告辞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余则成一人。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外面是层峦叠翠的山景，云雾缭绕，美不胜收。
然而在这美景之下，是无处不在的杀机。
“研读研读…”戴笠的话如同魔咒。
余则成走到书桌前坐下。
窗外，南山的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余则成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如同坐在舞台中央。
他知道，暗处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圣经》，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摊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这是一场在军统眼皮底下进行的、无声的密码战。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笔画都可能暴露致命的秘密。
余则成的眼神专注而平静，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被强行压下。
笔尖落在洁白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在死亡边缘跳动的微弱心跳。
“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这是左蓝的声音。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笔迹稳定而清晰。
窗外的阴影里，无形的网，正随着他的笔尖缓缓收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