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雾气缠绕着瞿家湾军统局本部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大楼。
余则成站在戴笠办公室外狭窄的走廊上,军装浆洗得笔挺,却掩盖不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深藏眼底的锐利。
肩膀的伤处被军装硬挺的料子摩擦着,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他东北那场血腥的逃亡和牺牲。
他像一柄被迫收入鞘中的利刃,锋芒被暂时压抑,但内在的质地己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彻底改变。
“戴老板让你进去。”秘书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厚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滑开。
办公室内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大部分山城的日光。
挂着“精忠报国”匾额的山墙上,显得格外阴森庞大。
戴笠没有抬头,他正专注地看着一份摊开的卷宗,手指间玩弄着一支哈瓦那雪茄。
余则成立正,敬礼:“报告局座!职部余则成,奉命报到!”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戴笠依旧没有抬头,仿佛没听见。
这是一种无声的压力,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心理的碾压。
余则成保持着敬礼的姿势,纹丝不动,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能穿透那幽暗的光线,落在戴笠桌面上那份卷宗隐约可见的标题上——
几个模糊的字迹,却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关于余则成东北失联及涉共嫌疑审查报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戴笠才缓缓抬起头。
“则成啊,”戴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审视,“回来了?”
“是!职部侥幸脱险,九死一生,幸不辱命归来!”
余则成声音洪亮,带着刻意强调的“九死一生”和“幸不辱命”,既是陈述事实,也是表明立场。
“幸不辱命?”戴笠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
“王明远死了!锄奸队折损大半。而你,余则成,却‘幸不辱命’地回来了?”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余则成心上。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挺首脊背:“局座明鉴!职部无能,未能保全同僚,致使重大损失!
然王明远实为日谍‘孤狼’,设计陷害职部,勾结特高课,意图将我站人员一网打尽!”
职部…职部苟活至今,只为将此间真相,亲口禀报局座!” 他的声音带着悲愤和沉痛,恰到好处。
“真相?”戴笠拿起桌上的雪茄,“说说看,你看到的‘真相’。”
余则成知道,真正的审查开始了。
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甚至每一个呼吸的节奏,都可能成为戴笠判断的依据。
他早己在逃亡的路上,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敲、打磨好了这套说辞——
他开始了叙述。
从王明远突然发难,指控他“通共”,到赵队长及时赶到引发混战,再到地道逃亡,老冯挡枪,小石头带路,密林遭遇特高课追兵…
他讲得条理清晰,细节丰富,尤其是王明远如何与特高课配合设伏,如何精准掌握站内人员动向,讲得丝丝入扣。
他刻意渲染了抗联赵队长、老冯、小石头的“义气”和“勇猛”。
将他们描述成“痛恨日寇”、“深明大义”的地方武装。
因共同的敌人而短暂合作,对他本人则强调“宁死不屈”、“绝不投降”、“伺机脱逃”。
“…职部最后在小石头舍命掩护下,侥幸摆脱追兵,依靠早年军校所学野外生存技能,昼伏夜出,穿越敌占区,历经千辛万苦,方才辗转回到后方…”
余则成的叙述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疲惫,显得无比真实。
整个过程中,戴笠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卷宗上某个名字或地点轻轻点一下。
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余则成的脸,仿佛要捕捉他脸上最细微的肌肉抽动。
“左蓝…”戴笠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更加深邃,“她可是‘匪谍’,她的死,还有这些抗联的人为你而死,就没让你…动摇过?”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余则成感到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迎上戴笠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被质疑的委屈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忠诚:
“局座!职部深受党国栽培,家父亦为国捐躯!忠孝节义,刻骨铭心!
左蓝误入歧途,死有余辜!抗联之人,纵有抗敌之举,亦是赤匪同党!”
彼等救我,或为利用,或为一时意气!职部心中,唯有党国!唯有领袖!唯有局座!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若局座仍有疑虑,职部…职部愿以死明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激动和决绝,甚至作势要拔腰间配枪(尽管他知道进来前己被卸下)。
“放肆!”戴笠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严,瞬间压住了余则成的“冲动”。
良久,戴笠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则成,你的忠诚,我从未怀疑。”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安抚,却更像是一句敲打。
“只是这次损失太大,疑点太多。王明远是‘孤狼’,证据确凿,死有余辜。
但你身陷敌营,与‘匪类’接触甚密,也是事实。组织…不得不慎重。”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余则成面前。
余则成看到封面上赫然写着:“‘白山黑水’计划初步研判”。
“则成,”戴笠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你这次能活着回来,很不容易。组织…需要你。”
余则成心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警铃大作!戴笠的“需要”从来不是好事!
“组织决定,”戴笠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由你负责,重启对‘白山黑水’计划的深入渗透与情报获取!
利用你在抗联那边…留下的‘人情’和‘印象’,设法重新与他们建立联系。
特别是…关于那份可能存在的、更详细的情报!”
余则成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步极其阴险的棋!
将他置于绝对的险境和两难的道德绝地!
成功了,他或许能暂时洗清嫌疑,但手上将沾满更多同志的鲜血;
失败了,他要么死于抗联之手,要么被军统当作叛徒清除!
无论哪种,戴笠都稳赚不赔!
“局座!职部…”余则成刚想开口,试图推脱或解释。
“这是命令!”戴笠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瞬间打断了他所有的念头。
“你余家的忠烈之名,你个人的清白,党国的利益,都系于此役!不容有失!”
余则成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幽暗的灯光下,戴笠的身影如同盘踞在阴影里的巨兽。
余则成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一叶随时会被撕碎的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