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捏着那张验收单在灯光下反复看了三遍。
铅笔写的"3-502,16:40"在纸背洇出淡淡痕迹,像条细蛇爬过"李德昌"三个字的尾笔。
他想起前世老主任教过的:"基层的猫腻,往往藏在签名的墨色里——新墨盖旧章,不是补漏就是遮丑。"
抽屉里的座机突然震得嗡嗡响,他手一抖,验收单飘落在地。
接起电话时,是李主任的大嗓门:"小林啊,明天区里来检查危房改造,你把3号楼的电气资料再理一遍,特别是电缆井部分——李德昌那小子说用了新接法,别到时候说不明白。"
"电缆井?"林深弯腰拾纸的动作顿住。
前世他就是在查电缆井隐患时被推下楼梯的,当时井里缠着乱麻似的电线,胶皮都烧出了焦痕。
他盯着桌上摊开的施工图纸,3号楼电缆井标注的"标准三相西线制"突然模糊起来——李德昌的签名在图纸右下角,墨迹比其他页重了一圈,像刻意覆盖过什么。
他抓起安全帽冲下楼时,裤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是苏晚晴发来的照片:白天挂锦旗的老楼在暮色里泛着暖黄,标题《光的传递》的小样占了半屏。
他拇指悬在"回复"键上,终究没按——有些事,得先确认了再说。
3号楼的电缆井在单元门右侧,铁盖边缘结着深褐色的锈。
林深蹲下身,用钥匙扣上的强光手电往缝里照,青苔混着积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井内电缆束本该整齐捆扎,此刻却有几缕铜芯在外,缠绕的方式......他瞳孔微缩——这根本不是标准的"猪蹄扣",倒像是为了方便随时抽换线芯打的活结。
"小林?"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响。
黄电工推着二八杠停在台阶前,工装裤膝盖处沾着白灰,"李主任说你要复检电缆井?"他蹲下来凑近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乖乖,这接线手法......"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绝缘钳,轻轻挑开一束线,"标准接法得留15公分余量,这倒好,首接拿黑胶布糊了——"他突然顿住,钳尖挑起一截细如发丝的铜丝,"看这氧化程度,是新接的。"
林深的后颈泛起凉意。
前世暴雨夜,就是这截"新接的"电线在雨里打火花,引燃了堆在井边的旧棉被。
他摸出手机拍了照,照片里铜丝泛着刺目的光:"黄叔,顺着线走走看?"
两人打着手电沿着电缆往楼后走。
老楼背面是条窄巷,墙根堆着碎砖和发霉的纸箱。
黄电工的胶鞋踩过积水,突然"哎"了一声——墙角半人高的配电箱歪在砖堆里,铁皮门掉了半扇,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电缆。
"这配电箱早该拆了。"黄电工用钳子敲了敲生锈的箱体,"前两年旧改时就该销户,怎么还接着电?"他顺着最粗的那根电缆摸过去,指尖突然顿住,"不对,这线径比楼里的粗两号——"他抬头看向林深,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这是外接的工业用电!"
电缆贴着墙根拐过两个弯,最终消失在一道铁网后面。
铁网内是片拆迁地块,荒草长得齐腰高,中间立着座蓝顶彩钢房,门口挂着"德昌建材临时仓库"的木牌,红漆己经剥落,露出底下"云安纺织厂"的旧字。
林深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他就是在这间仓库外被人用铁棍砸中的,当时仓库里堆着的根本不是建材,是......他猛地摇头,把记忆甩出去。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苏晚晴的来电:"我刚翻到去年的拆迁公示,这片地早该移交区城投了,李德昌凭什么占着?"
"晚晴,"林深盯着彩钢房的窗户,里面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能调周边监控吗?
特别是深夜的工程车。"
半小时后,云安晚报的采编室亮如白昼。
苏晚晴的键盘敲得噼啪响,监控画面在三台电脑上同时播放:凌晨两点的巷口,挂着"德昌建材"车牌的卡车缓缓驶入铁网;三点十七分,卡车倒车时掀起帆布一角,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水泥袋——可那水泥袋的商标,和白天危房改造用的"云安牌"对不上。
"标号325的水泥用在承重梁上?"苏晚晴倒吸一口凉气,鼠标停在一张照片上:卡车驾驶座上,副驾坐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侧脸被路灯照亮——是光明街道办城建科的王科长。
林深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前世老主任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小林,有些光,得自己举着走......"此刻他望着电脑屏幕上重叠的阴影,突然明白老主任说的"阴影"是什么。
"这稿子明天能发吗?"苏晚晴转动着笔,笔尖在采访本上戳出个洞。
"等等。"林深按住她的手。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在"德昌建材"的字样上投下蛛网似的裂纹。
他想起白天陈阿婆递锦旗时,手背上的老年斑像片干涸的河——如果现在曝光,李德昌说不定会狗急跳墙,那些住在老楼里的人......
"先压两天。"他说,声音比夜色还沉,"我得确认这些电缆到底通着什么。"
苏晚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举着的那盏灯,没那么容易灭。"她合上笔记本,把监控拷贝塞进随身的帆布袋,"我去查李德昌的资金流水,你......"她指了指窗外的方向,"小心点。"
林深站在采编室的落地窗前,望着苏晚晴的自行车消失在街角。
彩钢房的灯不知何时灭了,黑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金属碰撞声。
他摸出手机,给李主任发了条消息:"3号楼电缆井需彻底排查,建议明天暂停区里检查。"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一辆黑色轿车从巷口疾驶而过,车窗摇下的刹那,有个影子冲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太快了,快得像道风。
林深握紧口袋里的验收单,铅笔写的数字在掌心硌出红印。
他想起老主任的话:"基层的路,每一步都得踩实了,不然摔下去,疼的是老百姓。"
夜色更深了,老楼的灯陆陆续续灭了,只有3号楼502室还亮着——那是陈阿婆的家。
林深望着那扇窗,突然笑了。
有些光,灭了还会再亮。有些阴影,该见光了。
凌晨两点的街道办大楼只剩顶层亮着灯,林深推开李主任办公室的门时,老主任正捧着搪瓷杯啃冷掉的包子,蒸汽在老花镜片上凝成白雾。
"李主任,3号楼的电缆井有问题。"林深把手机里的照片摊在桌上——铜丝氧化的特写、外接工业电的配电箱、彩钢房的监控截图依次铺开,"李德昌用活结接线,临时接了纺织厂旧址的工业电,仓库里的水泥标号也不对。"
搪瓷杯"当"地磕在桌面。
李主任的包子掉回塑料袋,油星子渗进文件堆里的《区里危房改造验收细则》。
他推了推眼镜凑近看,指节捏得发白:"这电缆井去年刚通过消防验收......"尾音突然哽住,"验收单上的签名......"
"是覆盖过的。"林深摸出裤袋里皱巴巴的验收单,铅笔印在台灯下泛着青灰,"黄电工说,标准接法留十五公分余量,可井里的线拿黑胶布糊的——这是为了随时抽换,出了事能推说是后期老化。"
李主任突然起身拉开抽屉,翻出个泛黄的牛皮纸袋。
里面掉出张2008年的拆迁协议,甲方栏"云安区城投公司"的红章下,"李德昌"三个字的墨迹比其他页深了两圈。"纺织厂地块早该移交城投开发商业综合体,"他喉结滚动两下,"半年前德昌建材突然说要建临时仓库,我当时还觉得是好事......"
窗外的梧桐叶被夜风吹得沙沙响。
林深看见李主任后颈的皱纹里沁着细汗——这个总说"基层要讲人情"的老主任,此刻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漆皮。
"小林,"李主任突然抬头,目光像刀刮过窗棂,"明天区里的检查暂停。
你把这些证据备份三份,一份锁我保险柜,一份送区纪委老周,还有一份......"他顿了顿,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个铁盒,"放你老主任的遗物里。"
铁盒掀开时飘出股樟木香,最上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李主任穿着蓝布工装,搀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是他早逝的女儿。
林深喉咙发紧,前世老主任就是为了护住这盒拆迁档案被撞进医院的,当时他攥着铁盒说:"有些账,不能带进棺材。"
"明天走访住户时嘴严点,"李主任合上铁盒推过来,声音哑得像砂纸,"李德昌在街道混了十年,城建科王科长的儿子在他公司挂名,财务科老张的老伴在他建材厂当监工......"他抓起茶杯猛灌一口,"但你记住,老楼里住的是陈阿婆这种老纺织厂职工,他们当年扛过缝纫机,现在扛不动漏雨的墙。"
林深离开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
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盒,里面的照片边角硌着心口——前世老主任咽气前,手里攥的就是这样的温度。
次日清晨的3号楼飘着豆浆香。
林深攥着笔记本往上走,二楼王婶家的门开了条缝,却没像往常那样端出刚蒸的包子。"小林啊,"王婶搓着围裙角,目光往楼下飘,"那改造的事......我们家不签了。"
"为啥?"林深停在台阶上,看见王婶脚边躺着团皱巴巴的通知,"昨天您还说漏雨漏得没法睡。"
"有人说......"王婶突然压低声音,"说政府要借整改拆楼,赔的钱不够买新房。"她指节发白地绞着围裙,"昨晚有辆黑车停楼下,俩男的敲我家门,说'别当出头鸟'......"
"王婶!"三楼传来陈阿婆的大嗓门。
银发老太太拄着竹拐杖冲下来,拐杖头敲得台阶咚咚响,"你信那些鬼话?
小林前天还帮我修抽油烟机!"她转身瞪着林深,眼角的皱纹绷成刀刻的线,"我就说昨天夜里听见墙根有动静,合着是有人半夜吓软蛋!"
王婶的脸涨得通红,刚要说话,二楼的门"砰"地关上了。
陈阿婆气得首喘,拐杖重重戳在地上:"这些人!
当年纺织厂倒闭,是政府给我们办再就业;楼里水管爆了,是街道办的小年轻跪地上修——现在倒好,几句吓唬的话就缩脖子!"她突然抓住林深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根,"小林,阿婆信你。
要是真有人使坏......"她喉咙发颤,"阿婆跟你去区里说理!"
林深蹲下来帮陈阿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银发。
晨光从楼道窗棂漏进来,照见老太太手背上的老年斑——和前世火灾后,他在废墟里捡到的那只银镯上的刻痕,一模一样。"阿婆,您先回家。"他声音轻得像落在台阶上的光,"我保证,楼不会拆,该修的地方,一寸都不会少。"
陈阿婆走后,林深刚转过二楼转角,就撞上堵黑墙。
穿黑夹克的男人斜倚着消防栓,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泛青的下巴。
他叼着根烟,火星在晨光里明灭:"小林科员,挺闲啊?"
林深后退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墙面。
男人身上飘来股柴油混着铁锈的味道——和前世砸他的铁棍上,那股腥甜的血锈味,一模一样。"您哪位?"他声音平稳得像在问天气。
"管闲事的。"男人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林深脚边,"3号楼的事,差不多得了。
你一试用期的,犯不着把前程搭进去。"他突然倾身凑近,林深看见他虎口有块老茧,形状像常年握扳手,"再说了......"他压低声音,"你那老主任的事,不会想再重演吧?"
楼道里的风突然停了。
林深听见自己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前世老主任是在去区里送拆迁资料的路上被撞的,当时救护车响了二十分钟才到。
他盯着男人喉结上那颗黑痣,慢慢笑了:"您提醒得对。"他侧身要走,男人却没让开,"但有句话得说清楚——"他首视着对方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老楼里住的是我阿婆,是王婶,是当年建纺织厂的人。
他们的楼,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男人的手指在身侧蜷成拳。
林深能看见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却在他动手前错开身子,脚步声在楼道里撞出清脆的回响。
等他走到楼下,回头只看见二楼窗口飘着半片黑衣角,像片被风吹散的乌云。
回到街道办时,苏晚晴的电话正好打进来。"我查了李德昌的资金流水,"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近三个月有三笔大额转账,收款方是'云安纺织厂旧址开发项目筹备组'——可区里根本没批这个项目!"
林深摸着口袋里的铁盒,里面的照片边角硌得掌心发红。
他望着窗外3号楼的方向,看见陈阿婆正站在阳台上晒被子,阳光把棉絮照得透亮。"晚晴,"他说,"把你查到的资料整理好。
有些光,该亮了。"
挂了电话,他翻开桌上的《危房改造进度表》,在3号楼那栏重重画了个圈。
圈外的阴影里,"李德昌"三个字的墨迹正慢慢晕开,像团即将被风吹散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