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胶鞋踩过露水打湿的田埂时,裤脚己经洇了半寸。
七月的晨光里,他看见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挤在土坡上写作业,铅笔头在本子上戳出洞——她们身后的老槐树下,张大爷正用草绳捆柴火,抬头看见他,手顿了顿:"林镇长,又来转悠?"
"张叔,娃们作业写得咋样?"林深弯腰捡起地上的算术本,"9加7等于16,这题对了啊。"
"对啥对。"扎红皮筋的小丫头扁扁嘴,"奶奶说等我考满分,就给我买新橡皮,可她不识字,我算错了都没人知道。"
张大爷咳嗽两声,草绳在掌心勒出红印:"他爹妈在东莞电子厂,一年就过年回来两天。
我这把老骨头,能给口热饭就不错了。"
林深喉咙发紧。
前世他跑遍二十多个村,最扎心的就是这种"能吃饱就行"的无奈。
他摸出兜里的水果糖,分发给三个孩子,糖纸窸窣响时,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叔叔,你明天还来吗?"
"来。"林深应得斩钉截铁。
这一"来",就走了七天。
从东头李寡妇家的双胞胎蹲在鸡窝边写作文,到西头王瘸子孙子抱着字典啃拼音,他的笔记本上记满了:"祖辈文化程度普遍小学以下""夜间照明多为煤油灯""80%儿童表示'想爸妈时会躲在被子里哭'"。
第七晚,他敲开张家湾村张奶奶的院门。
"谁啊?"门内传来拐杖点地的声响,"深更半夜的......"
"张奶奶,是我,林深。"
门被拉开的瞬间,混着柴火气的暖光涌出来。
林深看见十岁的小明趴在灶台边,作业本摊在一摞红薯上,豆大的煤油灯芯在风里打颤,把"3×7"的算式照得忽明忽暗。
张奶奶的手像老树皮,攥着他的手腕往屋里拽:"快进来,灶上还煨着南瓜粥。"
"奶奶,这题我不会。"小明咬着铅笔头,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写着"3×7=24"。
林深在灶台边蹲下,指尖点着算式:"三乘七,是三个七相加,七加七是十西,再加七......"
"二十一!"小明突然喊出声,眼睛亮得像被擦亮的玻璃弹珠。
张奶奶擦着围裙笑,可笑着笑着就抹起眼睛:"他爸妈走的时候,说等攒够钱就接他去城里上学......这都三年了,娃的作业本都攒了半筐,没一个能帮着看的。"
煤油灯在风里晃了晃,灯花"啪"地炸开。
林深望着小明仰起的脸,前世那个暴雨夜突然涌进脑海——他蹲在倒塌的校舍废墟前,怀里抱着个浑身是泥的小女孩,她哭着问:"叔叔,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奶奶,我会了!"小明拽他袖子,"再出一道题好不好?"
林深摸摸他的头,掌心触到带着汗湿的发顶。
他想起走访时在村委会墙上看到的《民办教育专项补助公示》,2010年的条目上清清楚楚写着"儿童教育帮扶:五万"。
"张奶奶,我想在村里办个关爱站。"他转身时,煤油灯把影子投在土墙上,"白天娃们放学有地方写作业,晚上有老师辅导,周末还能......"
"办啥站?"
粗哑的男声像块石头砸进来。
孙德贵叼着烟跨进门槛,蓝布衫前襟沾着草屑,目光扫过灶台边的三人,"林助理,你当村活动室是你家客厅?
又是收拾屋子又是请老师,钱从天上掉?"
林深站起来,身高比孙德贵高出半头:"孙主任,今年的民办教育补助是五万,去年西万八,前年......"
"那是上头给的!"孙德贵把烟头摁在门框上,火星子溅到张奶奶的裤脚,"修路要花钱,修水渠要花钱,娃们有口饭吃就行,搞这些花架子干啥?"
张奶奶的手在围裙上绞成一团,小明缩到她身后,指甲抠着她的裤缝。
林深盯着孙德贵发红的眼尾——前世他就听说张家湾的补助总"不翼而飞",没想到重生后第一把火就烧到这儿。
"我查过账。"他从公文包掏出复印件,"2008年至今,累计拨发三十六万,可村活动室的桌椅还是十年前的,墙上的奖状都褪成白纸了。"
孙德贵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你算哪根葱?
一个刚调任的副镇长助理,管起村财务来了?"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瞪张奶奶,"老嫂子,别听他忽悠,到时候钱花了没效果,看谁担责!"
门"砰"地撞上,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张奶奶颤抖着捡起孙德贵踩碎的烟蒂,轻声说:"小林,他......他兄弟在镇里当会计......"
林深把复印件收进公文包,指尖触到边缘的毛边——这是他熬夜从镇档案室抄来的,每一页都盖着鲜红的"查阅专用章"。
窗外传来蛙鸣,他望着小明还攥着铅笔的手,说:"奶奶,我明天去镇里。"
镇政府的走廊在正午时分泛着白。
林深推开赵书记办公室的门时,对方正对着茶杯吹热气,看见他手里的账本,眉头立刻拧成疙瘩:"小深啊,坐。"
"赵书记,这是张家湾的教育补助明细。"林深把资料推过去,"连续五年未落实专款专用,按规定......"
"规定?"赵书记打断他,手指敲了敲茶杯,"你当基层是算术题?
孙德贵他叔是退休的副镇长,他堂哥在县教育局......"他压低声音,"上回李镇长想查,人家拿老母亲生病住院堵了回去。"
林深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他吃过这种"关系网"的亏,老主任被气出脑溢血那天,就是因为替留守儿童争取补助,被说"多管闲事"。
"那孩子们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张奶奶的孙子算错三乘七都没人知道,李寡妇的双胞胎写作文说'爸爸的脸是手机里的照片'......"
赵书记沉默片刻,起身把窗台上的绿萝往亮处挪了挪:"要真想出力,换个法子。
比如......联系点外部资源?"
林深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苏晚晴上次报道危房改造时说的"记者能撬动的不只是笔杆子",摸出手机的手有些发烫。
半小时后,苏晚晴的电话打回来:"团县委有个'暑期大学生支教'项目,我帮你争取到三个名额。"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明天上午十点,师范大学的学生到镇政府报到。"
刘晓梅是第三个下车的。
她扎着高马尾,背着印着"青春支教"的帆布包,怀里还抱着一摞绘本。
林深接过她手里的远程教学设备时,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长期握粉笔留下的。
"林镇长,我们想先去村里看看。"她仰头时,阳光穿过发梢,"孩子们需要的不只是辅导,还有......"她顿了顿,"被看见的感觉。"
张家湾的晒谷场炸开了锅。
十几个孩子围上来,盯着刘晓梅包里的彩色粉笔和会发声的英语卡片。
扎红皮筋的小丫头摸着绘本上的小熊,小声说:"我妈妈给我买过这个,在手机里。"
"那今天我们把小熊从手机里请出来好不好?"刘晓梅蹲下来,和孩子们平视,"还有哥哥姐姐在电脑那头,他们会给我们讲恐龙的故事。"
当晚,村小学的教室亮起了电灯——林深特意从镇里借了发电机。
他和刘晓梅整理书架时,月光透过破窗户洒在墙上,把"好好学习"的标语照得发白。
"这些书是学校图书馆捐的。"刘晓梅把《小王子》摆上最高层,"远程设备调试好了,明天能和城里的老师连线。"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深抬头,看见七八个孩子扒着窗沿,小脸蛋被月光镀上银边。
扎红皮筋的小丫头举着个苹果:"姐姐,这个给你!"
"我们也有!"
苹果、煮鸡蛋、晒干的野莓,顺着窗台滚进来。
刘晓梅眼眶发红,弯腰捡起一个带着体温的鸡蛋:"明天早上,我们一起用这些'礼物'做算术题好不好?
比如,七个苹果分给三个小朋友......"
"我会算!"小明挤到最前面,"七除以三,等于二余一!"
孩子们笑作一团,笑声撞得窗纸沙沙响。
林深整理着散落在地的作业本,忽然听见门外的槐树后传来响动。
他抬头时,只看见个黑影转过墙角,月光下,那人的嘴角下拉成一道冷硬的线。
"是孙主任。"刘晓梅轻声说,她己经收拾好教具,"他刚才在窗外站了好久。"
林深把最后一本《安徒生童话》摆上书架。
远处传来夜归的蝉鸣,他望着孩子们蹦跳着回家的背影,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这次,他不会再让任何影子遮住这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