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时,晚霞己经漫过教育局的玻璃窗。
林深站在会议室门口,看着家长们攥着召回单陆续离开,李爸爸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肩膀:“林区长,咱们信你。”那力道带着老茧的刺痒,让他想起前世老主任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温度——老人说“要让群众看见希望”时,手指也是这样发颤。
“小吴,把桌上的资料收齐。”林深转身时,西装内袋的纸角硌着胸口——那行铅笔字“还有更多账户,在云城农商行”还在。
回到办公室,他把王队凌晨发来的银行流水摊开在台灯下,钢笔尖抵着“华信咨询”的转账记录,墨迹在“20万”“30万”的数字上洇开小团。
“华信咨询?”他敲了敲键盘,调出企业信息公示系统。
法人栏跳出“陈芳”两个字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这是市教育局张副局长妻子的名字。
前世他查危房改造时,曾见过张副局长在酒局上拍着开发商的肩膀说“我爱人的公司最讲规矩”,当时他没往深处想,现在这行字像根针,扎得太阳穴突突跳。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王队的语音:“林区,华信的对公账户流水调出来了,每笔恒达的转账,隔天就有一半进了私人账户。”林深把资料拢成一沓,按响内线:“小吴,联系纪委刘书记,半小时后我送材料过去。”
纪委谈话室的单向玻璃映出周敏的影子。
她缩在椅子里,指甲把纸杯边沿抠出锯齿状的缺口,见林深进来,猛地站起来:“林区长,我、我真的就知道这些……”
“周科长,你昨天说孙主任提过分成比例。”林深拉过椅子坐下,语气像揉开一团皱纸,“但采购流程里,教育局分管领导张某才是最终审批人吧?”
周敏的喉结动了动,纸杯“咔”地裂开条缝,水渗出来打湿她的裤脚。
“去年中秋前……”她低头盯着水渍,“张局长组了个局,说恒达老板陈志强是老相识。饭桌上张局长拍我肩膀说,‘小周啊,流程合规就行,其他不用多问’。”她突然抬头,眼睛里泛着水光,“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但想着……想着大家都这么做……”
林深的手指在桌面敲出规律的节奏。
前世他查豆腐渣工程时,也听过类似的“提醒”——那些躲在流程背后的手,总爱用“规矩”当遮羞布。
“周科长,你帮了大忙。”他起身时,西装扣蹭到桌角,党徽轻轻磕了下,“剩下的,交给组织。”
回到办公室,张律师己经等在沙发上,公文包敞着,里面露出半本《政府采购法实施条例》。
“林区,您要的行政建议书。”他推了推眼镜,“我加了三条:专项审计覆盖近三年所有教育类招标,引入第三方会计事务所,建立家长监督长效机制。”
林深翻到最后一页,“同意彻查”西个字的位置空着,像片等雨的田。
他抓起外套:“走,找县长。”
县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晚霞把云层染成铁锈红。
赵县长放下文件时,钢笔帽“嗒”地磕在瓷杯上:“小林,这审计范围可不小。”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华信咨询”几个字,突然笑了,“但该查的,就得查个底朝天。”笔尖落下,墨色在“同意彻查”上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夜色渐浓时,云安晚报的新闻部还亮着灯。
苏晚晴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电脑屏幕上摊着十几份采访记录:有家长说校服起球,有校长支支吾吾提到“上面打过招呼”,还有银行流水里“华信咨询”的转账记录。
她抓起笔在便签上画了个圈,圈里写着“影子公司”,圈外延伸出几条线,分别标着“恒达”“教育局”“张某”。
窗外的晚风掀起桌上的稿纸,一张照片滑出来——是今天座谈会上,林深弯腰捡纸时,党徽在暮色里闪光的样子。
她盯着那点亮,笔尖在“影子”两个字下重重画了条线,墨迹透过纸背,在桌布上印出深褐色的痕。
云安晚报的印刷机在凌晨两点发出嗡鸣,苏晚晴的手指还抵着电脑键盘。
她盯着屏幕最后一行字——“当校服的线头勒进孩子的脖子,那些躲在‘咨询费’‘服务费’背后的手,是否也该被阳光晒一晒?”光标在句末跳动,像颗未眠的星。
“小苏,排版好了。”美编探进头,油墨味混着夜凉涌进来,“头版头条,主编说这篇能掀翻半个云安区。”
苏晚晴把最后一张采访录音拷贝进U盘,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发烫。
她想起今早座谈会上,李爸爸粗糙的手掌拍在林深肩上的模样,想起银行流水里那些像蛆虫般爬动的数字。
鼠标点击发送键时,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睁开。
清晨七点,林深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得发烫。
他刚走进光明街道旧改指挥部,王队的语音就炸开来:“林科长!云安晚报上热搜了!#校服背后的影子#阅读量破两千万,网友都在@市纪委。”
他扯下安全帽,工地广播正循环播放施工安全提示,混着远处搅拌机的轰鸣。
掏出手机时,屏幕被阳光刺得发白,头条标题像把刀——《校服起球的背后:“影子公司”如何掏空教育经费?
》。
配图里,周敏颤抖的手握着纸杯的照片格外刺眼,下方小字标注“受访者要求匿名”。
“好样的。”林深低笑一声,指腹着屏幕上“苏晚晴”的署名。
他想起昨夜在县长办公室,赵县长拍着他肩膀说“舆论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砍开脓包”,此刻这把剑己经出鞘。
“林科长!”小吴气喘吁吁跑来,额角沾着水泥灰,“恒达服饰那边有动静,陈志强的会计刚开车进了厂区,可能在转移资料!”
林深把安全帽扣回头顶,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脆响:“通知市场监管局孙主任,十分钟后在恒达门口会合。”他转身时,工地围栏外的早餐摊飘来豆浆香,某个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正指着手机对同伴说:“这记者写的是真的,我家娃的校服洗两次就起球......”
恒达服饰的铁门在九点整被敲响。
林深亮着工作证,看保安的脸从不耐烦变成青白。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贵公司涉嫌虚假招标、资金违规流转。”他声音不高,却像块压舱石,“配合调查是义务,阻挠执法要担责。”
财务室的空调开得很足,林深的西装后背却沁出薄汗。
靠墙的铁皮柜敞着,一沓作废的送货单散落在地,打印机旁的碎纸机还在嗡嗡作响。
技术科的小刘蹲在主机前,指尖快速敲击键盘:“林科长,他们删了三个月的电子账,但云端备份没清干净。”
屏幕蓝光映着小刘的脸,他突然顿住,鼠标滚轮猛地往下滑:“看这个!2021年9月25日,恒达向华信咨询转账50万,隔天华信分三笔转回陈志强个人账户......还有这份《咨询服务协议》!”他指着弹出的PDF文件,“甲方恒达,乙方华信,第三条写着‘乙方需协调甲方与教育系统的合作关系,服务费为合同总额的15%’。”
林深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他查危房案时,也见过类似的“协议”——那些冠冕堂皇的条款下,是孩子们的安全、老人们的养老钱被撕成碎片。
他摸出手机拍了照,镜头扫过“陈芳”的签名时,后颈的汗毛再次竖起来。
“林科长,陈志强在会客室闹呢。”小吴探进头,“说要见律师,还说我们滥用职权。”
林深把U盘拔下来,金属接口在掌心烙出红印:“告诉他,等市纪委的同志来了,有的是时间说话。”
下午三点的县政府会议室,空调开得太低,赵县长的茶杯口腾着白汽。
林深站在投影幕前,激光笔点着“教育民生监督员”的架构图:“家长代表由各学校家委会推选,教师代表侧重一线教学岗,媒体代表需持有新闻记者证......监督范围覆盖招标、采购、资金使用全流程。”
“这会不会干涉学校正常教学?”教育局张副局长突然开口,镜片后的目光像根刺,“家长和媒体毕竟不是专业人员......”
“张局,”林深转身时,党徽在灯光下闪了闪,“三年前光明街道试点‘社区议事会’,居民参与率提升40%,矛盾调解周期缩短一半。专业不专业,群众说了才算。”他扫过全场,落在赵县长微颔的头上,“再说了,监督不是挑刺,是把权力关进透明的笼子里——您说是不是?”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财政局长最先点头:“我看可行,监督到位了,我们拨钱也更安心。”接着是住建局长、审计局长......赵县长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敲了两下:“全票通过。散会。”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林深正把新制度的文件装进档案盒。
敲门声响起,新来的秘书小周探进头:“林科长,有封匿名信,放在传达室了。”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邮戳,封口用胶水粘得很牢。
林深用裁纸刀挑开时,一张A4纸滑落——“收手吧,别让别人替你承担后果。”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右下角有块淡淡的咖啡渍。
他把信纸对着光,没发现其他痕迹。
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翻卷,远处传来晚高峰的车鸣。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苏晚晴的消息:“市纪委凌晨联系我,说要调阅采访原稿。”
林深把信纸折好收进抽屉,指尖轻轻抚过锁扣。
抽屉最底层,躺着父母遗留的密信,泛黄的纸页上“为民”两个字依然清晰。
他拿起外套走向电梯,走廊的声控灯依次亮起,像一串未拆封的承诺。
电梯下行时,他盯着楼层数字跳动。
2楼、1楼,金属门打开的瞬间,穿藏青制服的人正从大厅走进来——领头的挂着市纪委的工作牌,肩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