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大会议室的电子钟跳到八点整时，林深捏了捏西装袖口。
蓝布蒙着的长条桌前，32张椅子己坐满，有人的裤脚还沾着晨露，有人怀里抱着磨破边的备课本——那是李老师，他袖口沾着熟悉的粉笔灰，正用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像在给紧张的心跳打拍子。
"各位老师，"林深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泛白的鬓角和发红的眼尾，"今天不叫座谈会，叫'说真话会'。
你们在讲台站了十年、二十年，今天轮到我坐这儿听。"
第一排最边上的女教师率先举手。
她站起来时，椅子发出吱呀一声，"我2012年代课，带的班年年考全镇前三。
可每年签合同都要在'自愿放弃编制'上按手印......"她喉咙突然哽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闺女问我，妈妈是不是不够好？"
会议室里响起细碎的抽噎。
林深的喉结动了动，前世老主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让人心凉透"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他低头在笔记本上重重画了道线，抬头时正看见李老师扶着桌沿站起来。
老教师的背佝偻着，手背的老年斑像撒了把碎茶末。
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铁盒，掀开时飘出股粉笔灰的清苦："这是我教过的学生送的，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人一支。"他拈起支红粉笔，指腹蹭过笔身，"上个月小栓子问我，李爷爷，您为啥不是正式老师？
我跟他说，因为爷爷还没攒够资格。
可他又问......"李老师的声音突然破了，粉笔啪嗒掉在桌上，"他问，是不是像我爸妈在工地搬砖，搬够了砖就能转正？"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空调滴水的声音。
林深看见第三排有位女教师用袖子捂住嘴，肩膀剧烈起伏；角落的年轻代课老师攥着发言稿，指节发白。
李老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是为了编制。
是想让孩子们知道，在讲台上站得首的人，配得上一句'老师'。"
掌声像炸雷般响起。
林深的手掌拍得发红，他望着李老师袖口的粉笔灰在阳光里跳舞，突然想起抽屉里那封匿名信——"别让粉笔灰迷了眼"，此刻那些细白的粉沫正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像撒了把星星。
"叮铃——"会议室门被推开，赵督导气喘吁吁探进头，额角挂着汗："林镇长，档案室查到了！"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纸页边缘还沾着霉斑，"2015年的录用表，'教学经验'栏填着'无'，审核意见却是'优秀'；2018年的体检报告，照片明显是PS的......"
林深的瞳孔缩了缩。
他转向台下突然安静的人群，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砖："各位老师，现在有个可能不太礼貌的请求——"他弯腰从桌下取出个纸箱，"麻烦大家把这些年签过的合同、考核表，哪怕是张收据，都交给我们。"他望着李老师，对方没说话，却第一个站起来，把磨破的备课本里夹着的一沓纸抽出来，轻轻放进纸箱。
下午三点，纪检组的警车停在镇教办楼下。
杨丽华被带出来时，高跟鞋在台阶上磕得踉跄。
她突然挣脱警员的手，朝林深扑过来："我就是个办事的！
当年王局长说......"话没说完就被警员按住，她的指甲在林深西装上刮出道白痕，"是上面要消化关系户！
你查到底......"
"带下去。"林深垂眼抚平西装褶皱，声音冷得像冬天的井水。
他转身时正看见王局长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捏着份文件，脸色比窗台上的绿萝还青。
"林镇长。"王局长走过来，把文件递给他，封皮上"关于规范教师编制管理的指导意见"几个字还带着油墨香，"我让人连夜改的。"他的喉结动了动，"上午看那些代课老师的合同，有份家长联名信夹在里面......"他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家长写'李老师给我娃补了三年课，没多收过一分钱'。"王局长的声音低下去，"我当教育局长十年，第一次知道，好老师是拿粉笔头'量'出来的。"
林深翻开文件，在"严禁萝卜招聘"那页停住。
王局长突然拍了拍他肩膀："你让我明白，当局长不是坐办公室批文件，是得蹲在教室后窗，看老师怎么给孩子擦鼻涕。"
一周后，公示榜贴在镇中心小学门口。
李老师站在榜前，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顺着"李建国"三个字慢慢摸过去。"二十年了。"他转头对身边的林深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今天放学，我要给孩子们讲个新故事——努力的人，不会被埋在粉笔灰里。"
全市教育大会那天，林深站在礼堂的聚光灯下。
台下坐着各区县教育局长，还有省委组织部的调研组。
他摸着讲台上的木质纹路，想起李老师的课桌——也是这样的老木头，被粉笔灰浸得发白。"教育公平从哪儿开始？"他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满场的安静，"从每一张课桌不缺腿，每一块黑板不反光，从每一个站在讲台上的人，都能挺首腰杆说'我是老师'。"
台下响起掌声时，他瞥见第三排最边上的灰西装男人。
对方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重重顿了下，在"林深"两个字下画了道粗线。
散场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县委办的小张声音带着笑："林镇长，书记说今晚想请你喝杯茶，聊聊下一步的打算。"
林深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暖金色的光漫过窗台的绿萝。
他想起抽屉里老主任的红布包，和那封匿名信的字迹——此刻突然有些确信，那笔锋里藏着的，或许是比编制更重的东西。
"好。"他对着电话应了声，转身时看见赵督导抱着半箱档案从走廊走过。
对方突然停住，弯腰从墙角废纸篓里捡起半张纸。
林深瞥见那纸角泛黄，隐约有"2005"和"教师名单"几个模糊的字，赵督导抬头时，眼里闪着跟李老师讲课时一样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