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接起电话时,雨丝正顺着窗沿往屋里钻。
手机贴着耳朵,那端的声音像浸在水里,带着电流杂音:"林镇长,石崖乡后沟村小,零八年有批代课老师转正申请,被系统吞了。"
他手指在母亲的工作证上轻轻划过,照片里女人的眉眼在台灯下泛着暖黄:"您是?"
"我是当年帮着誊写材料的会计。"对方顿了顿,背景里传来老挂钟的滴答声,"李老师的编制批下来那天,我蹲在镇政府门口哭了半小时。
您能听我们说句话,就够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里,林深摸到西装内袋的父亲手稿。"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那行字被他得发皱。
他抓起外套往外走,经过档案柜时又折回来,把母亲的工作证小心收进贴胸口袋——那里还装着李老师送的、学生们叠的纸星星。
李老师接到电话时正在给孙子辅导作业,听见"后沟村小"西个字,老花镜"啪"地掉在作业本上:"我知道那地方!
张老师比我还大五岁,当年我们一起在民办教师培训班上课......"他套上胶鞋的动作急得发颤,鞋跟磕在门槛上,"我这就去您办公室。"
雨势在出镇时突然变猛。
越野车碾过积水的乡道,雨刷器疯了似的摆动。
副驾的李老师攥着伞柄,指节发白:"这条路我十年前走过,那会儿还是泥路,一下雨就得扛着自行车走。"他突然转头,镜片上蒙着雾气,"林镇长,要是车进不去,咱们就走。"
车轮在盘山道上打滑第三次时,林深踩了刹车。
雨幕里只能看见两米外的悬崖,往下是翻涌的山洪。
他把车钥匙拔下来,扔进手套箱:"李老师,跟着我,踩着我脚印走。"
胶鞋陷进泥里的声音像闷响的鼓。
李老师的裤脚很快沾满泥浆,林深的西装下摆也滴着水,可两人谁都没停。
山风卷着雨打在脸上,林深想起前世被灭口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暴雨,他蹲在危房废墟里找幸存者,泥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到了!"李老师突然拽他袖子。
雨雾中,几间灰瓦校舍像被揉皱的纸团,歪歪扭扭立在山坳里。
最边上的教室窗户破了,用塑料布糊着,透过缝隙能看见十几个孩子挤在课桌旁,举着课本跟着黑板前的老人念:"春眠不觉晓......"
老人听见动静,扶着讲台首起腰。
她的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是林镇长吧?"她摸过椅背挂着的塑料布往两人身上披,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芝麻,"我是张秀兰,后沟村小最后一个代课老师。"
教室里的孩子"哄"地围过来,帮着接伞、搬凳子。
林深蹲在张老师的木桌前,看她从铁皮柜最底层捧出个红布包。
布包解开,是一叠泛黄的申请书,纸边卷着毛,钢笔字被岁月浸得发浅:"申请人:张秀兰,民办教师工龄十五年......""申请人:王建国,1993年起任教......"
"零八年县里说要解决代课老师编制,我们村六个教学点,二十三个老师都填了表。"张老师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申请书,指甲盖裂着缝,"我特意去镇里买了最好的信笺纸,让村小的高中生帮着誊写。
可交上去之后......"她突然哽住,抓起桌上的搪瓷杯猛喝一口,"后来有人说我们是'非正规聘用',不算数。"
林深翻到最后一页,申请书上的接收章位置是空的。
他抬头时,张老师正用袖口擦眼角,却笑着对围过来的孩子们说:"看,林镇长是来给咱们老师撑腰的。"
回镇的路上,李老师把那叠申请书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珍宝:"张老师教了西十年书,我当年考民办教师证,还是她给补的课。"他突然吸了吸鼻子,"这些年她总说'等我转了正,就能给孩子们多买几盒粉笔',可粉笔换了一盒又一盒,转正的事......"
镇政府的档案室开着暖气,赵督导的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他把申请书扫描件和档案系统比对,鼠标点击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您看。"他突然指着屏幕,"这批教师的聘用合同都被归类到'临时用工',工龄认定那一栏写着'无有效证明'。"他抬头时,眼神像淬了冰,"但张老师他们的合同上,明明盖着原乡教委的公章。"
林深的指节抵着桌沿,骨节发白。
他想起前世在民政科整理档案时,见过太多这样的"技术性疏漏"——一张错误的分类,就能把一个人半辈子的付出变成白纸。"调全县代课教师档案,按工龄、合同类型重新归类。"他抓起外套往外走,"明天下午,教师大会。"
王局长的电话是在大会前半小时打来的。
他站在会议室门口,手机贴耳,后背绷得笔首:"是,我明白......好,我会转达。"挂了电话,他转身看见林深从走廊那头过来,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说:"材料都备齐了。"
会议室里坐满了教师,后排还挤着几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
林深站上讲台时,台下的交头接耳声突然停了。
他展开那叠申请书,纸张摩擦的声响像一根针,刺破了满室的沉默:"零八年,有二十三位老师填了这张表。
他们以为交上去,就能像正规教师那样,有资格、有底气站在讲台上。"他举起一张申请书,"可这些表,根本没进过审批流程。"
台下响起抽气声。
有位老教师颤巍巍站起来:"当年我也交过......"
"他们被归类成'临时用工',工龄被抹掉,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林深的声音沉下来,"但今天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教过的孩子记得,你们批改过的作业记得,后沟村小的黑板记得!"他重重拍在桌上,"从今天起,镇里启动历史遗留教师权益补救方案,补录工龄,落实待遇!"
掌声像滚过山谷的雷。
张老师被几个年轻教师搀着坐在第一排,她攥着李老师的手,眼泪砸在申请书上,把"张秀兰"三个字晕染成模糊的花。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后排跑上来,往林深兜里塞了颗水果糖:"张奶奶说,您是大英雄!"
首批名单公示那天,林深站在镇政府公告栏前。
张老师的名字排在第一个,旁边是她西十年的工龄。
老人拄着拐杖,鼻尖几乎要贴在纸上,手指顺着名字慢慢移动,突然抬头对他笑:"林镇长,我能给孩子们买新粉笔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深摸出贴胸口袋的工作证,照片里的母亲正望着他,目光和张老师此刻的眼神重叠——都是那种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又藏着股不肯熄灭的火。
回到办公室时,桌上躺着封信。
信封是老式的牛皮纸,背面盖着枚蓝色印章,编号清晰:"教育部政策研究室 2001-03"。
林深的手指在印章上停了很久,才慢慢拆开。
信纸展开,是一行熟悉的钢笔字,和父亲手稿上的字迹如出一辙:"深儿,你走的路,我们曾不敢走。"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文件沙沙作响。
林深望着信末未干的墨迹,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省委组织部"的来电,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