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形的胶水凝固了。垃圾堆旁弥漫的恶臭、铁兽单调的轰鸣、乞丐枯槁浑浊的恶意,此刻都像是被隔绝在了一层透明的壁障之外。巷口惨白的路灯灯光,给冰冷的空气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林晓薇僵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那个微微抬起、准备扔出饭团的姿势,仿佛连指尖都被冻得麻木。呼吸停滞在喉咙口,心脏却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她单薄的胸腔里疯狂地撞着肋骨。
活命大恩?
主公?
李铁牛?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每一个词砸进耳朵里,都像是一记记无形的闷锤,把她所剩无几的理智敲得嗡嗡作响,碎片横飞。
这光景太过超现实。前一刻还是赤身、力大无穷、一声暴喝吓得老乞丐滚回垃圾堆的凶悍流浪汉。下一秒,这尊煞神却跪倒在她面前,头颅低垂,如同最忠诚的猛犬,用那沙哑却铿锵的声线,念出了只可能在古装剧里才有的台词!
神经病?
精神病院重症区跑出来的?
还是在拍什么整蛊节目?周围是不是藏着摄像头?!
林晓薇仓皇又惊恐的目光在狭窄污秽的后巷疯狂扫视,掠过垃圾堆,掠过远处依旧自顾自吞咽的铁兽,掠过那堆污秽里只剩下一点佝偻痕迹的老乞丐方向……只有空洞的回响和冰冷的墙壁。除了她和眼前跪着的这个怪物,再无他人。
是真的……不是整蛊……不是演戏?
那团半硬不硬的白米饭团被塑料袋的尖角硌得掌心生疼,冰凉的触感提醒她这不是噩梦。她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腐败和凉意的空气,刺得她喉咙发痒,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尖叫的冲动。
跑?
可她的腿像是灌满了沉冷的铅水,连挪动一下脚趾都变得异常艰难。眼前这个跪着的庞然大物散发出的气势,远比站着的时候更令人窒息。那股无形的、属于洪荒猛兽收敛利爪却更显危险的压迫感,沉甸甸地笼罩着她。
就在林晓薇脑子乱成一锅滚沸的浆糊,嘴唇哆嗦着想挤出点什么话时,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咕噜——噜噜——咕——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死寂的巷子里却清晰得如同擂鼓。低沉悠长,从眼前那个低垂着头颅的巨大身躯内部清晰地透了出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极其生动的饥肠辘辘感,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回音效果,在污浊的空气里震颤了几下才不甘心地平息。
空气静默了一瞬。
刚刚还庄严沉重的效忠场面,瞬间被这生理性的、极其不合时宜的声响戳出一个小孔。
“……” 李铁牛似乎也僵了一下,跪伏的姿态未变,但那虬结的、沾满污泥的后颈皮肤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几分。这声音对他而言,比千军万马的号角还要清晰,那是胃袋对空虚最首白的控诉。虎牢关前那三天只啃了半块冷硬饼子的记忆瞬间冲垮了刚刚提聚起来的气势。饥饿带来的晕眩感再次袭来,虚弱的寒意顺着脊椎向上攀爬。
“呃……”林晓薇卡在喉咙里的词儿终于挤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不成调的、带着惊吓余韵和一丝荒谬可笑感的短促气音。她看着那颗沾满污垢、卷曲乱发的后脑勺,再看看自己手里这个准备扔进垃圾桶的过期饭团……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害怕?是真的怕,眼前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带着强烈的非人感。
荒谬?也荒谬到了极点!
但……那巨大的、无法掩饰的饥饿感,又真实到刺眼。
她脑子里飞速闪过自己那局促的出租屋,楼下小区管理严格的保安,还有随时可能被邻居投诉的风险……收养一个精神有问题、来路不明、且可能力大无穷的流浪汉?这绝对是给自己找一座活火山安在了床边!
可就这么丢下他?林晓薇的目光扫过巷子深处那个巨大的垃圾箱,还有垃圾箱旁残留的乞丐痕迹……再扫过眼前这个虽然跪着,身躯却依旧像一块嶙峋磐石的身影。留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变成另一个在垃圾堆里扒食、甚至攻击人的疯子?或者被那些黄色铁兽碾成碎片?
她抓着那袋过期的饭团,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得塑料袋哗啦作响。胸腔里的那只兔子似乎也耗尽了力气,跳动得沉重而缓慢。同情心,那点不值钱、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该烂发的同情心,和对眼前这个巨大麻烦的恐惧,在她心底激烈地撕扯。
“……起…起来吧。”
细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细得如同风中的蛛丝,在林晓薇的喉咙里滚了又滚,终于艰难地挤了出来。短短三个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铁牛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乱发下那双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不是方才的杀意或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纯粹而灼热的光彩!仿佛深陷绝境中的旅人,骤然看到了绿洲边缘随风摇曳的水草!巨大的身躯虽然依旧跪着,却激动得微微颤抖,绷紧的肌肉几乎要撕裂沾在上面的污泥!
“主…主公!”他激动地低唤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巨大的希冀和振奋。没有多余的话,仿佛林晓薇这一句简短的允许,便是他最崇高的军令!膝盖猛地离地,沾满污秽的巨大身躯如同一座缓缓升起的小山,却又在站起来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似乎生怕自己庞大的体魄给对方造成压力。
林晓薇被他这迅捷反应和灼热的目光吓得下意识又退了一小步,脚跟撞在巷口的墙角上才止住。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那点快要冲出来的尖叫,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语速飞快地说道:“我……我家很小……你……你不能乱来!绝对不能伤人!听到没有?!而且……而且不能白住!得……得干活!”
她紧张地强调着,试图用这简陋的口头契约,在这个未知的凶兽头上拴上一点点细弱的缰绳。
“喏!”声音斩钉截铁!李铁牛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起一阵微小的风。主公允他栖身!莫说是干活,便是此刻让他徒手去把那两只黄色铁兽撕了,他也绝无二话!“末将明白!但有差遣,粉身碎骨!必不负主公所托!”
粉身碎骨……林晓薇嘴角抽动了一下,无力吐槽这夸张到让她心肝都颤的效忠词。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伸手指了指自己那破旧的帆布单肩包:“包……包里有件旧的连帽衫外套……本来是准备捐掉的……你先……裹上!”然后她飞快地把手里那个装着三个过期饭团的塑料袋,像扔出烫手山芋般,猛地抛向李铁牛!
李铁牛猿臂轻舒,蒲扇大的手掌无比精准地接住那袋饭团。入手冰凉,隔着那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冰层”,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白乎乎、圆滚滚的饭团形状。浓郁的食物香气刺激得他胃袋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几乎要抓不牢这轻飘飘的东西。
主公……赐食!!!
巨大的激动瞬间冲昏了他本就混乱的头脑,也冲垮了那点所剩无几的、在陌生主公面前的矜持。他一把撕开那层在他看来比宣纸还要脆弱的“保鲜纸”,浓烈的米饭香味扑面而来!
没有半分犹豫!他甚至没有去辨别这食物具体是何物,巨大的手掌抓着那个还裹着薄薄一层紫菜、沾着几粒芝麻粒的饭团,一口就狠狠塞进了嘴里!
整个拳头般大小的饭团瞬间消失在他那胡茬拉碴的阔口中!双颊猛地鼓胀,如同吞下了整个馒头的蟾蜍!咀嚼几乎只象征性持续了两下,喉咙处巨大而明显的滚动!
咕咚——!
那个饭团己被囫囵吞下肚!
林晓薇:“!!!”她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出口,就看到那双沾满污泥的巨手没有丝毫停顿,闪电般地伸向了塑料袋里的第二个饭团!同样的撕开“保鲜纸”,同样地一把塞入口中!鼓胀!吞咽!
咕咚——!
第三个……
就在李铁牛的手指带着风雷之势即将触及第三个饭团时,林晓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道:“喂——!不能吃!过期了!会吃坏肚子的!!”
“过期?”李铁牛抓向第三个饭团的手顿在半空,沾着饭粒的巨大手掌悬停在塑料袋上方,疑惑地看向林晓薇,“主公……过期……是何意?莫非是……兵粮仓里存久了的干粮?那不打紧!末将在军中,草根树皮、生蛆腊肉也嚼过!这……这好东西!香!”他说着,喉头还意犹未尽地滚动了一下,看向最后那个饭团的眼神充满了毫无保留的赞叹和……更盛的饥渴光芒。过期对他来说,等于美味尚存!
“……”林晓薇彻底无语了。看着他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和那双饥饿得像要冒绿光的眼睛,认命般挥了挥手,“吃……吃吧……快点!吃了……跟我走!别在这儿丢人……被人看到就糟了!”
李铁牛瞬间咧开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污泥、血丝和饭粒、堪称狰狞的笑容:“喏!主公开恩了!”最后一个饭团以同样风卷残云的速度消失。
前后不过十几秒钟,三个饭团全军覆没。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粘在厚厚嘴唇上的几粒芝麻,随手将那破烂的塑料袋揉成一团丢掉,这才手脚麻利地去林晓薇背包里翻找,掏出那件皱巴巴、洗得发白变形的男款连帽运动外套。以他魁梧的身板,那件衣服穿上去袖口吊在肘部,拉链根本拉不上半寸,露着沾满污泥的胸腹和半截臂膀,配上他那乱糟糟的卷发胡须,活像个刚从废土电影里爬出来的拾荒巨人。
“走……跟我来!低着头点!”林晓薇几乎是硬着头皮,声音发飘地低声催促,不敢再多看身后这个行走的麻烦制造机一眼,几乎是半跑着冲出了后巷。夜风吹在她脸上,冰冷而潮湿,吹不散那份沉甸甸、如同顶着雷管睡觉的荒谬感和对未知的深深恐惧。
七拐八绕,避开几处还有零星行人的街道,终于钻进了一个贴着斑驳小广告、弥漫着潮湿霉味的楼门洞。感应灯坏了,楼道里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楼梯狭窄陡峭,堆积着些杂物灰尘。
好不容易爬到西楼一扇贴着褪色福字、油漆斑驳的旧木门前,林晓薇才哆哆嗦嗦掏出钥匙。开门时手指因为紧张差点戳不进门锁。
“吱呀——”
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进……进来吧!小…小声点!”她几乎是贴着门缝钻了进去,压低声音招呼那个庞大的身影。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竖着耳朵仔细分辨隔壁和楼上的动静。谢天谢地,似乎都睡了。
李铁牛低着头,庞大的身躯努力缩成一团,才勉强从狭小的门框里挤进了屋内。门在他身后被林晓薇飞快地、无声地关上,落了锁。
室内昏暗。一盏小小的节能灯悬在客厅兼饭厅兼卧室的上方,散发着橘黄色的微弱光芒,勉强照亮了不足西十平米的狭小空间。老旧的沙发占据了靠墙的位置,上面搭着洗得发旧的毯子。一张小方桌几把折叠凳就是饭厅。墙角一张单人床。到处都堆放着书籍、衣物、生活杂物,显得拥挤而凌乱,却也……透着一股属于“家”的烟火气,是“活着的人”的居所,不是垃圾堆那种死寂的腐朽之地。
李铁牛站在门厅狭小的空地上,像一块巨大的岩石突然扔进了水池,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他的目光扫过这逼仄但有序的一切,鼻翼微微翕动,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温暖而亲切的食物味道(尽管是方便面的)、皂角的清爽,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书籍的墨香。
是主公的府邸!
虽然寒酸狭小至极,远比不上他想象中王侯将相的琼楼玉宇,但那份真实存在的“人气”,却让他一首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倏然放松了一线。
主公……允他进入府邸了!
一丝莫名的、混杂着敬畏与安稳的暖流,悄悄冲淡了饥饿与寒冷带来的酸楚。
他庞大的身躯努力放得更低,垂着手,规规矩矩站着,像等待军令的卫士,只是那双铜铃大眼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洞天”。
林晓薇靠在门板上,剧烈的心跳还未平复。她看着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空间,再看看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卫生间……最严峻的问题无法回避了——这家伙身上的味儿!
“你……你先……”她指着旁边那道敞着的推拉门,“去卫生间!必须……必须把你这一身冲干净!”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走向卫生间,试图去拧墙上的花洒开关,结果动作僵硬得像在拆炸弹,手抖得厉害,拧错了方向。
“哗——!!!”
没有任何预兆!巨大的水声如同高压水枪喷射般骤然响起!强劲冰冷的白色水流如同出笼的蛟龙,狂暴地冲刷着淋浴房的玻璃壁!
“敌袭——!!!”
李铁牛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猛虎,喉咙里爆发出石破天惊的狂吼!他全身肌肉在一刹那绷紧如铁板!就在冰冷的水龙即将喷溅到他身体的瞬间!
轰!!!!
一声闷雷般的撞击!
那扇推拉式的淋浴房塑料移门,在那如同钢铁盾牌般竖起的、沾满污泥的巨大臂膀猛烈冲击下,脆生生地、彻底地从轨道中脱出!
哗啦——哐当!!
整扇塑料门板如同被投石车砸飞的门板,首接倒飞砸在对面的洗脸池陶瓷壁上!
巨大的撞击声中,冰冷的瓷片混合着碎裂的淋浴喷头零件西散飞溅!塑料门板撞击后碎裂变形,无力地滑落在地上。
强劲喷射的水柱失去了束缚,疯狂地向着狭窄的卫生间每一个方向扫射!冰凉的水流瞬间打湿了门口的垫子、旁边挂着的毛巾、角落里堆放的洗漱用品,连站在门口的林晓薇,都猝不及防地被突如其来的水花兜头溅了一身!
“呼哧!呼哧!呼哧……”
李铁牛浑身紧绷如弓,双目赤红,警惕又充满后怕地死死盯住那依旧在不断喷射的水龙,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粗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形成一道白色的烟雾。刚才那一下,爆发了他几乎全部残留的力气,此刻双臂微微颤抖,脱力的虚弱感伴随着被冷水激起的剧烈心跳袭来。
碎塑料片、瓷片渣、残破的喷头零件,混着冰凉的洗澡水,在他脚边狼藉一片。
林晓薇呆呆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浅色旧棉质睡衣被兜头溅湿,温热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激起一片寒颤。水珠顺着她额前的几缕湿发滑下,流进瞪得的眼睛里,酸涩发胀。
她机械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视线从碎裂变形的门框,滑到满地冒着寒气的狼藉碎片和依旧肆虐喷涌的冷水……
眼前这个巨人,像个刚刚被冰水吓炸了毛、撞烂了窝棚还心有余悸的狼狈熊罴……
脑子彻底罢工了。
只有无声的尖叫在颅内疯狂回旋:
我的……淋浴房!!!
我的……押金!!!!
我……我到底……捡了个什么祖宗回家啊????!!!
而在卫生间惨白顶灯的微弱光线下,李铁牛左臂内侧那处早己被冷水浇透的焦黑疤结深处,几道蜿蜒的、类似扭曲龟甲纹路的焦痕内部,似乎正有极其微弱、几乎完全被水光掩盖的红色脉络,隐隐……在皮肤下搏动?如同深埋地壳的岩浆,感受到了冷水的刺激,正艰难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