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非真空,而是亿万星骸凝固的坟场本身在呼吸。污血残月的冷光渗入裂缝,在扭曲的青铜鼎碎片表面反射出幽绿的、如同爬行水痕般滑腻的光斑。星骸母巢的核心——那口悬浮的、由湮灭风暴强行捏合成型的巨大暗绿茧体,其表面的塌陷孔洞如一枚溃烂的疮口,无声无息地向外滴淌着“脓液”。
那并非实体物质。每一次茧体深处“病灶”的搏动所引发的废热微鸣(嗡……嗡……),都伴随着一股细密的、裹挟着微量灰绿结晶体和法则冲突残渣的废热气流从孔洞喷射而出。气流冰冷,又带着毁灭性的腐蚀性,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周遭的永恒静默。
距离孔洞最近的漂浮物,是半截凝固的星体地核碎片——一块半融化的漆黑玄曜岩,曾经是支撑天穹的脊骨。此刻,废热气旋拂过它嶙峋的表面,如同无形的冰霜之舌舔舐过久置的腐肉。
嘶……
极其轻微的声响,并非空气摩擦,而是玄曜岩内稳定了亿万载的能量结构被强行剥离、粉碎的呻吟。被气流覆盖的区域,岩石表面迅速蒙上一层灰白色的霉状斑痕。斑痕下,玄曜岩致密的晶体结构肉眼可见地松散、溃烂,如同朽木被白蚁蛀空,风化成无数细小的、内藏不祥暗绿斑点的灰色粉末,无声洒落。
粉末尚未完全脱离母岩,便被死寂空间里某种无形的引潮力捕捉、牵引,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屑,打着细微的旋涡,幽幽飘向那溃烂的疮口,重新融入巨茧外壳那坑洼粘稠的暗绿之中。
食腐。
茧在吃。吃下这片坟场自身崩解的尸体,补充着内部“病灶”每一次搏动撕裂自身时消耗的“胶质”,更吃下它所喷吐出的腐蚀性废料中被微调重组后的“规则残渣”。每一次吐纳,都是一轮残酷的自我循环。孔洞边缘,喷吐后的瞬间凝滞,随即新的、更稠密的暗绿浆质便从塌陷孔道内壁缓慢渗出、堆积、冷却,填补喷溅的缺口,如同活体创伤快速结痂。但那痂壳表面,覆盖上了一层更细密、色泽更晦暗的灰白纹路,与之前喷出的腐蚀结晶如出一辙。这些灰白纹路从疮口边缘悄然向外蔓延,如同蔓延的白色真菌菌丝,悄然编织覆盖着巨茧粘稠的暗绿基体。
喷吐—腐蚀—吸附—愈合—增生。
周而复始。
“报告,V4扇区扫描异常。‘尘埃密度’指数,阈值突破1.7倍基频波动。”
冰冷的金属合成音,穿过厚重的铅灰色合金舱壁,在狭小的舱室中回荡。声音的来源是一个悬浮在半空的黑色金字塔形金属块,其正中央镶嵌着一颗缓慢旋转的菱形晶体,散发着幽冷的蓝光,与周围仪表盘惨绿色的荧光相互映照,勾勒出舱室内唯一的冷色调轮廓。
这艘勘探船“鸦喙号”的舰桥,与其说是一艘船的指挥中枢,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铁灰色金属胃袋。倾斜的合金舱壁上,管线如同的暗红色肠壁虬结蠕动。空气带着刺鼻的机油、冷却剂以及人体长久未清洁的汗酸味混合的窒闷气息。西壁布满锈迹斑斑的修补痕迹,每一次船体轻微震动,便有细密的灰烬状金属锈片从管道的连接处簌簌飘落。
“鬼影干扰指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困倦和不耐烦。声音的主人蜷缩在舰桥前部唯一还算完整的舰长座椅中,身体几乎深陷在破损的合成皮革里。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便携式酒壶歪倒在他脚边。他被称为“瘸狗”,半张脸被一团模糊的增生生物金属覆盖,残存的另一只眼睛布满血丝,浑浊而麻木地盯着主屏幕上一片死寂的黑暗。
屏幕并非寻常的光影。中央是星骸坟场混乱的轮廓——破碎的地壳、金属山脉、凝固星环物质构成的漂浮物缓慢旋转。而在这些实体背景之上,覆盖着由能量浓度(血红色光斑)、残留法则场强度(幽蓝色涟漪)及空间结构密度系数(不断跳动的扭曲数字)构成的层层数据叠层。整个画面如同在观看一块正在癌变的肺叶核磁影像。
此刻,屏幕右下方一个狭窄区域正闪烁着警示红光。那是V4扇区扫描影像,覆盖了茧体孔洞喷射的路径。图像里充斥无数淡灰色的雪花噪点——正是探测器捕捉到的、蕴含废热及灰绿结晶的腐蚀“尘埃”。在数据层面,它们表现为一团如同病变组织般不断扩散的红色热斑。
“鬼影指数正常值域。‘空洞’(代码:母巢-茧体)体表特征变化:检测到非规则性微坑蚀区域生成,坐标标定。疑似……废气排道。热斑……来源于此。”黑色金字塔——船载计算核心“铁鸦”的合成音毫无波澜,菱形核心的蓝光平稳旋转,精确地在屏幕上那片污绿巨茧的疮口位置打上了一个血红的坐标光斑和注释文字。
瘸狗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个红点。他那覆盖着增生生物金属的半边脸皮似乎抽搐了一下。他猛地伸手,用力在脸上增生金属和原生皮肉衔接的丑陋缝隙里抓挠了几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疼痛和瘙痒,是他从这片死亡坟场得到的唯一新鲜反馈。
“废气?”瘸狗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空洞’在喘气?呵……这鬼地方……”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更像垂死时喉咙的漏风声。他猛地抓起椅背上一顶同样油腻脏污的软檐帽扣在头上,帽檐下只露出布满红丝的浑浊眼瞳。“老规矩,铁鸦。采集模式,‘灰潮协议’。离那个出气口远点……远点!上次靠近那块青铜鼎残片,差点把船壳蚀穿了!”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惧和贪婪。
“收到。指令:启动‘灰潮’级无人采集器,模式:远距离被动吸附。航道规避‘废气喷射指向矢量’范围。”铁鸦的声音平稳依旧。菱形蓝光闪烁了一下。舱壁外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脱离锁扣的嗡鸣声。
狭小的观察舷窗外,一团只有巴掌大小、如同黑色铁蚊般的六旋翼装置悄然脱离船体腹部的投弹口。它悄无声息地滑向坟场深处,精准地悬停在母巢疮口喷射气流下游数百米的虚空位置。船体内仅有的另一名勘探员——一个身体被改造得几乎只剩骨架、代号“矿骨头”的瘦削男人——挤在一个布满监测数据的仪器台前。他身体微微前倾,套着高强度聚合物手指套的枯瘦手指在触控屏上滑动、点击,苍白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显然在紧张追踪着那架铁蚊般微小的信号。
“远距离被动吸附开始……”矿骨头的声音干涩得像被风干的皮革,“能量干扰峰值警告……捕获器稳定中……尘样成分初步解构……”
船桥内外,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管线冷却液的滴答声,以及瘸狗那只在脸上无意识抓挠时、指甲划过金属表面的细微滋啦声。舰桥主屏幕上,代表V4扇区的红色热斑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蠕动、涨缩。那“废气”的排放依旧微弱、断续,喷吐的灰绿结晶粉尘在探测器的扫描层上如同一片缓慢增殖的灰色粘菌。
矿骨头面前的屏幕数据飞快滚过。
“成分:高密度神道法则残余熵化碎片(87%)、空间结构劣化冻结晶屑(12.2%)、未知惰性基底粒子(0.8%)……”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某种混合着恐惧和渴望的光芒剧烈闪烁了一下。这些都是极端高熵值的诅咒之物,是理论上空间结构彻底瓦解后的死寂残渣。它们本该如同滚烫的铁水泼入冰雪,与任何有序结构剧烈反应,瞬间瓦解……然而此刻,它们却被某种力量强行捏合成稳定存在的状态——一种彻底违背秩序基律的“存在”。
突然!
代表铁蚊级采集器的信号标记周围,能量干扰的背景噪声猛地拔高了数个层级!红色的警报条在矿骨头侧面的一个监测窗格中弹了出来!
“警告!高熵法则尘埃局部爆发性聚集!来源不明!干扰源指向——”矿骨头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他的指头重重点在屏幕上一个急速跃升的峰值曲线上!
指向核心坐标——正是那个溃烂疮口!
嗡——!
巨茧内部传来的震动骤然加剧!不再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胎音,而是沉闷如重锤擂在朽木上的嗡鸣!整个探测视图上,代表着V4扇区的红色热斑如同心脏一般猛烈收缩、膨胀!疮口处积聚的废热气旋陡然增加了数十倍流速!
呼——!
一股肉眼可见的、凝聚如墨汁般深沉的灰绿气柱从疮口中爆发式地喷射而出!气柱如同无形的巨蟒,首冲数百米外悬停的铁蚊采集器!那巴掌大小的采集器瞬间被灰绿色的洪流彻底吞噬!它的结构在巨舰的高精度捕捉视野中清晰可见地……崩溃!精密的旋翼结构迅速染上灰白、崩碎成渣!吸附过滤器如同融化的蜡滴般塌陷!坚硬的合金外骨骼,如同暴露在强酸中的骨头,疯狂滋生出白色霉斑,然后如同被风化的砂石般一层层剥落、解体!整个过程没有爆炸,没有火光,只有无声的腐朽、溃烂,首至完全消失在探测器的视野中,连信号残渣都未剩下!只有那喷溅而出的一部分未被吸收的灰色粉末尘埃,被气流的余波推开,像瘟疫孢子般弥散开来。
“该死!”瘸狗猛地从座椅上弹起,一把扫掉了脚边的酒壶。琥珀色的劣质酒精泼洒在锈蚀的金属地板上,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他的独眼因为充血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片瞬间“空白”的扇区信号位置。矿骨头瘫坐在仪器台前,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套着聚合物指套的手指僵在半空,屏幕上只剩下红色的“采集器遗失”警告在无声闪烁。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冰冷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亵渎感,如实质般扼住了整个舰桥。瘸狗脸上的增生金属剧烈抽动着,那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母巢孔洞深处——那翻涌的暗绿流质核心区域,那片更加深沉的、搏动着的“病灶”。
铁鸦的核心菱形蓝光依旧平稳旋转,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舰桥的窒息:
“警告:采集器遗失。‘废气通道’(更新命名:排泄口)喷射模式更新——突发型高压脉冲。威胁系数提升至……”它的蓝光微微波动了一下,“未知量级。建议:全功率后撤至最大观测距离。”
瘸狗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矿骨头挣扎着在仪器台上调出一组参数——那是失联前一瞬间采集器捕捉到的局部尘埃样本显微结构。图像定格:不再是散乱的颗粒,而是一个极其短暂凝形、但结构清晰得令人灵魂发冷的…… 虫!无数细微的、凝结了灰绿高熵尘埃结晶、呈现白色菌丝状边缘的微型空腔结构,在瞬间爆发的废热法则激流中强行定型——那是规则碎片熔融又强行冷却后留下的微观“模具”。空腔的形状尖锐,边缘带有无数不自然的细碎分叉和锐利的棱角,狰狞地指向废弃热流喷射方向的每一个角度。那形态,绝非宇宙随机造物,更像亿万个饥渴的细碎口器!
它们在喷射中诞生,在噬咬着所遇见的一切后崩解消散。毁灭是它们唯一的存在形式与目标。
矿骨头望着屏幕,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巨大的冰冷攫住了他改造过的脊骨。
死寂。在吞噬了那微不足道的铁蚊之后,巨茧喷吐口边缘的暗绿浆质迅速涌出,愈合、凝结。喷吐结束,灰白色的菌丝状纹路在新愈合的壳面上悄然蔓延开更多、更粗的线条。如同一个伤口在结痂的同时,内部滋生出了更加坚韧、也更加危险的……骨刺。
新生的痂壳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凸起悄然形成。那是由刚刚喷吐过程中吸附回来的细微蚀变物质形成的。凸起极小,却有着异常光滑的弧面,材质与巨茧污秽暗绿外壳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熔融过后的星辰精金与污血残月光泽混合的……金属光泽?
瘸狗那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点新生的、带着金属弧光的小凸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脸部的金属增生体上抓挠,留下一道新的血痕,混合着机油与汗水的污浊液体慢慢渗了出来,汇聚在他松弛黝黑的下颌角,凝成一滴肮脏浑浊的血珠。
那滴血珠摇摇欲坠。如同坟场中亿万星骸的缩影,折射着污血残月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光芒。它终于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在那片泼洒开的劣质酒液中,晕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