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轻响,像一根淬了毒的银针猛地扎进我的后颈。六月清晨的空气还带着凉意,却在刹那间凝固成冰,冷汗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在破旧的衣料上洇出深色痕迹。我浑身肌肉骤然绷紧,手中的铁皮水桶剧烈摇晃,浑浊的雨水撞在桶壁上发出细碎的哀鸣,险些脱手砸在满是裂痕的青石板地上。
身旁的奶奶动作也瞬间凝固,佝偻的脊背绷成一张即将断裂的弯弓。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扣住桶沿,骨节泛着病态的青白,指甲深深陷进铁皮里,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堂屋的门依旧黑洞洞地敞着,腐烂的木门框在风中吱呀作响,像垂死者的喉鸣。门内浓稠的黑暗中,寂静如同实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墙角蟋蟀的鸣叫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刚才……是听错了吗?我在心底反复质问自己,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下一秒——
“呜……”
一声低低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从黑暗深处飘了出来。那声音像是被浸泡在血泪里,又被人用牙齿狠狠咬住,却仍从齿缝间漏出一丝呜咽。不同于丧尸撕裂喉咙般的嘶吼,也不像野兽捕猎时的嚎叫,这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绝望中发出的悲鸣。
王婶家……还有人活着?我猛地转头看向奶奶,初生的阳光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写满警惕。我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犹豫。昨夜惨烈的惨叫声还在耳畔回荡,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还有骨头碎裂的脆响,至今仍在噩梦中纠缠。谁能保证门后的不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万一那些己经丧失人性的怪物,学会了用人类的声音引上钩呢?
奶奶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别管。”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拽住我的衣角,力道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懂她的意思,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末日,任何多余的善意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毒药。可那哭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颤抖与无助。
“娘……娘你别死……”稚嫩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与绝望,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剜着我的心。记忆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总爱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追着野狗跑,黑亮的眼睛里盛满阳光。此刻,他的声音却如同深秋的落叶,脆弱得不堪一击。更令人揪心的是,那声音带着不正常的颤音,尾调虚浮,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分明是高热之下才有的气若游丝。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柴刀粗糙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奶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激烈的挣扎。她盯着堂屋的门,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吞下了千斤重的石头。
“奶。”我哑着嗓子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晨风吞没,“如果是活人……”如果我们就这样转身离开,这个孩子今晚就会变成血泊里冰冷的尸体,就像昨天惨死的王婶……
奶奶的喉咙动了动,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她闭上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柴刀,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刃上。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初升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却照不暖这阴森的堂屋。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飞舞,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
门口微弱的光线勉强照进屋内,映出一片狼藉的景象。翻倒的矮桌下散落着破碎的碗碟,瓷片上凝结的暗红血迹己经发黑,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墙角的神龛被推倒,褪色的神像歪倒在地,空洞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控诉。而在血泊中央,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王小虎。他背对着门,小小的身躯在剧烈颤抖,每一下抽动都显得虚弱无力。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那张曾经红扑扑的小脸如今沾满血污与泪痕,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颊烧得通红,额头还冒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己经发起了高烧。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沙哑的喘息。
“别过来!”他尖叫着往后缩,声音尖锐得像是受伤的小兽。而他怀里抱着的——赫然是半截血淋淋的手臂!那手臂上的碎花袖子,分明是王婶昨天穿的那件蓝底白花布衫。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水涌到喉咙口,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王小虎浑身抖如筛糠,却仍紧紧搂着那截残肢,仿佛那是唯一能带给他温暖的东西。“我娘……我娘会好的……她只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意识己经模糊不清,眼神涣散,说着说着便开始咳嗽,咳得浑身发抖,嘴里溢出带着血丝的唾沫。
我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奶奶突然从我身后快步走过去,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拽起王小虎的胳膊:“走!”
“放开!我要等我娘——”
王小虎拼命挣扎,哭声撕心裂肺,却因为高烧而绵软无力。奶奶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力道不重,却让他瞬间安静下来。“你娘死了!”奶奶厉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地上,“不想死就闭嘴!”
王小虎像是被这一巴掌打懵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不再尖叫。奶奶迅速扫了一眼屋内,目光在某个角落顿住,脸色骤变。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后窗的插销被撞得扭曲变形,粗糙的窗框上深深嵌着几道黑红相间的爪痕,每一道都有半寸深,像是利爪硬生生抓出来的。
有东西进来过……又出去了。
“快走!”奶奶拽着王小虎就往门外拖,“这屋子不能待了!”我浑身发冷,立刻转身去提水桶。可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传来,伴随着湿漉漉的喘息,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我们三个同时僵住了。晨光中,王小虎的瞳孔骤然收缩,奶奶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而我握着柴刀的手己经布满冷汗。
那东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