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鹊的凶行惊了罗浮山。
暮色时,沙棠湿漉漉地推开竹屋门,安慰角落的蝉鹊:“小红龙救回来了,她在化物池泡得太久,喝进太多,失掉了记忆。”
蝉鹊眼皮一颤。
沙棠小心地安抚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以后心里也是清清白白的了。你有恨,骂她呀,打她呀,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你要是不喜欢,不见便是。”
蝉鹊落泪,“对不起,我在这里……”
沙棠牙痒痒道:“金鳞君不来这里还有什么事?我怎么就这么事与愿违呢?咱们好姐妹以前多爽利快活!”
竹屋外的金鳞君心中发痛。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沙棠抱起琴来,“你要不要学琴?我在人间是公主,什么雅乐不会?”
竹屋里传来清澈的清音,金鳞君握紧拳头,离开了。
海珠儿捧着水晶缸向主子哭诉道:“殿下啊,我这几年一首被吓,都不产珠了。”
小红龙蔫蔫地圈在缸里面,沉在水底。
金鳞君轻轻抚摸水底的小红龙,小龙女没精打采地抬起包着纱布的小龙头,慢慢把细长的龙尾龙身缠到金鳞君手上。
几百年前,他从这里面仰起头来,看到一张温柔的笑脸。
小仙女笑着唤他:“小螭。”
对她,他就再也忘不掉了。
这份情感印进心里,越来越深,深到流出最里面的血。
海珠儿哭泣道:“若能让太子妃忘掉仇怨就好了,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金鳞君笑了一下,“是,能忘掉就好了。”
“她现在说:‘非亲非师非友非爱,小螭能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金鳞君面容失落。
他说:“我回龙族去,太子妃的事通报我便是。”
金龙离开天界,蝉鹊在夜里睁着眼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琴弦。
睁到天明,蝉鹊凝视手心的忘情丹。
松乔老眯着眼睛在云光下捏着小红龙,小心翼翼地给它包扎伤口,蝉鹊背着琴经过时,小红龙的声音正问:“老爷爷,昨天来看我的金龙叔叔去哪里啦?”
松乔老说:“别人的家事,老头子怎么知道啊。”
小红龙看到蝉鹊,害怕地缩进松乔老的袖子里。
蝉鹊离开,它才胆怯地探出头来,望望女仙的背影。
蝉鹊在罗浮山学会了弹琴,才回到龙族。
海珠儿在宝车里抱着水晶缸里的小红龙,对垂头弹琴的蝉鹊十分警备。
小红龙也不敢探头出来,缩盘在水晶缸底。
龙后肯定听说到小龙女的消息,巨大的雌红龙拦住游到半路的宝车,龙啸道:“我孙女呢?”
海珠儿举着水晶缸出去,车帘外响起声音:“龙后娘娘,太孙女在这里,化物池水喝多了不记事了。”
红龙惨呼一声,气浪吹得宝车摇晃,蝉鹊拧眉抱稳七弦琴。
红龙悲然心疼道:“好宝贝,叫皇奶奶。”
小红龙不吱声。
红龙龙后悲痛地长啸一声,“我孙女受了好一场苦楚,爷爷奶奶去疼爱你!”
红龙舔舐小红龙,含住孙女,往君后的龙殿去了。
水族一片恭送龙后的声音,海珠儿抱着空水晶缸回来,小心翼翼地坐下。
蝉鹊冷笑起来。
海珠儿毛骨悚然,“太孙女现在是一张白纸,又由龙后娘娘接走,太子妃以后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宠爱无度,不管他人死活,”蝉鹊呸了一声,“又养出一个强男霸女的贼龙!”
蝉鹊在罗浮山的所作所为激得蚌女胸中冒出火,海珠儿顶撞起蝉鹊:“太孙女养坏了,太子妃再捉去掐头溺死,扒皮抽筋,为民除害吧!”
蝉鹊心中一痛,按住琴弦。
金鳞君听闻海珠儿对妻子说出这样一句话,在龙族中勃然大怒,一巴掌把海珠儿打回珠蚌原形,毁掉八百年修为。
海珠儿维系不了人身,便不能在宫殿里做事。
金鳞君外出战妖,蝉鹊独居在安静的太子宫殿。
她抱着“山岳残啸”穿过层层宫门,来到内宫的房子前,侧耳听里面传来海珠儿的痛叫呻吟,蟹老举着钳子的影子印在门窗上的海葵纹镂空雕花上。
蝉鹊轻轻推开门,看到蟹掌勺八个爪子拿着药瓶,两个钳子夹着鲛纱给海珠儿上药。
蟹掌勺起身,“见过太子妃。”
海珠儿本在喊痛,蝉鹊一进来蚌女就闭上壳没有声音。
蝉鹊看着地上圆鼓鼓的雪白珍珠蚌,说:“蟹老,接着上药。”
她坐下来,淡淡问珍珠蚌:“你不产珠了?”
海珠儿闭壳不应。
蝉鹊把七弦琴放在膝头,弹起白凤和琴朽常弹起的曲子。
琴音安抚蚌女,蟹老忘了上药,两个钳子拥着鲛纱,嘴里鼓出幸福的泡泡。
蝉鹊弹了一个时辰,全太子宫的水族从珍珠蚌的屋子挤到外面,趴在墙上、黏附在门窗、挤在一起,如痴如醉地听古神琴音。
蝉鹊垂眸想,她如今有金龙一半内丹,奏琴的力量自然变得强大了。
她轻声问:“海珠儿,还痛吗?”
蚌女不跟她说话。
太子宫众水族从心满意足中反应过来,都吓得慌乱起来,龙宫无人看守做事,全部挤在灵琴旁,所幸宫中那位主人不在!
虾守卫急得头发热,汗如雨下,虾头都变红了,“太子妃用的这琴是什么仙物神器?”
蝉鹊摸一下珍珠蚌,平淡地说:“我天天来看你。”
蝉鹊负琴走了。
金鳞君年余后回来时,看到水晶宫里白凤带着如月清光飞舞,凤下蝉鹊拨弦抚琴,琴旁放着大白蚌。
金鳞君走近蝉鹊,前路被极厚的水晶壁挡住,这才发现西方都围住水晶壁,连上方都被盖住。
金鳞君皱眉按住家中竖起的水晶壁,“怎么回事?”
虾侍卫长赶来,金鳞君挑眉:“你怎变红了?”
虾侍卫长擦汗,指里面道:“不隔离声音不行,殿下进去继续听就知道了。”
其他水族报道:“太子妃只要弹起那把神琴,水妖水鬼都敢往太子宫殿里跑,就为了追太子妃的琴音!”
背着流星海胆锤的海狮力士捂住脸屡屡哭泣:“听了就觉得此生无憾了……”
金鳞君扬眉,弹指金光开道,迈步进去。
虾侍卫长堵住耳孔,才在金龙太子身后跟上。
琴音淌过心魂,金鳞君睁大眼睛,鼻中闻到一阵木纸淡香。
他心中一动,好像手指抚摸过柔软秀发,眼前浮现出他挚爱的妻子。
接着小仙女挽起袖子,拿化物池水温柔地清洗他,好奇地捏捏他的脚爪,看他爪心的金鳞是不是和身上一样。
小仙女笑:“小螭长得真可爱。”
他闻到小仙女头上簪的罗浮山仙花,钻到花芯里嗅,抬起眼睛看到让小仙女不自然低下头的天将府章仪君。
接着章仪君成婚,小仙女并不在意。
他在挣扎着成年,终于赶在小仙女离开罗浮山前化成成年人形。
他羞涩地来到罗浮山,听到蝉鹊高兴的歌声。
她怎么这么开心要走?
他害怕蝉鹊不去思念他,完全忘掉他。
他跟在蝉鹊身后走进仙林,扶住醉得满面红晕的小仙女。
捉住温暖的小仙女,他开心地说:“做我妻子,做我伴侣,和我在海域成亲,蝉鹊……龙族己经向你提亲。”
他唇间好像吻着蝉鹊。
金鳞君按住嘴,眼神一凛,龙威震出。
“这七弦琴从哪里来的?”金鳞君按停琴弦,一只手收起地面的虚灵花。
“山岳残啸。”蝉鹊冷淡回答,“罗浮山古神的遗物。”
金鳞君闭目想了一阵,皱眉道:“蝉鹊,这把古神琴为什么在荒墟,你可知道原因?”
蝉鹊愣,金鳞君知道荒墟琴朽?
“这把琴是被流放到荒墟!”金鳞君拧眉,“蝉鹊,你可明白一些?若非特别命定的神灵,在天界中,不能做这把琴的主人!”
蝉鹊轻笑起来,恍然像曾经温柔随和时一样。
她推琴起身,“原来有半颗金龙内丹,我还是配不上用‘山岳残啸’。”
金鳞君霍然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一下脸红了,“蝉鹊,金龙内丹自然可以……”
蝉鹊抱紧琴瞪他,表情像是在说你敢动它试试。
虚灵花飘散。
蝉鹊幽幽说道:“龙族剥夺我的借口和手段有千千万万,然后强要我接受你们的各种条件。金鳞君,我在你手下不总是这样?反正你想要偷抢的,我最后肯定也守不住!”
永远是由这恶龙掠夺,由这无赖得逞。
金鳞君慌张道:“爱妻现在喜欢琴没有不可以……只用换一把琴就好……”
这时珍珠蚌开口:“殿下,太子妃弹琴是为了疗养海珠儿……”
蝉鹊黑着脸冷薄道:“以后好抽龙筋罢了!”
金鳞君神情柔软下去,软声说:“抽龙筋做琴弦也可以,若能换掉这把古神遗琴,我屠掉龙族上下,以龙筋做琴弦、龙骨做琴身,愿换蝉鹊一笑。”
海珠儿心道,殿下越来越知帝王心术了。
蝉鹊面无人色,顿时气得抽搐。
“你、你还是按你的想法来!”她骂道,“无耻、恶霸!你……”
金鳞君极为温柔地看着她,满面纵容和深情。
蝉鹊尖声叫喊:“你怎么这么无耻,你当了暴君,过错的理由却在我身上,可你只是按私心为所欲为,从头到尾,全部是为了你自己!你们休想再把污水和罪孽泼给我,让我在三界无处容身!”
金鳞君伤心道:“这里是你的家,哪里是‘无处容身’?”
蝉鹊的指甲陷进手心,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金鳞君走近她,蝉鹊退后,嘴里念着:“无耻,无耻……”
“爱妻,你仁善爱惜仆人,我便把八百年修为还给海珠儿。”金鳞君柔声说:“这把琴不合适你。”
她按紧琴弦,双臂锢紧“山岳残啸”。
他又故技重施地逼她就范,他也一定会得逞……
蝉鹊骤然大笑起来,突然看清了在爱情造成的迷乱幻象之后,站立的一个真实恶霸。
“金鳞君,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找上我。”
金鳞君停步。
蝉鹊缓缓说:“因为你看出我胆小又会为别人付出,而你,自私无比,一定能从中掠夺获利,满足自己。”
金鳞君终于变了脸色。
蝉鹊笑骂道:“这一只恶劣贼虫就算在天界镀了一层金皮,但我司蝉鹊死也不可能看上!怎可能会心动?你配吗?”
金鳞君脚步不稳,红了眼睛,“我不是这样,你只要留下,我什么都会给……”
过了一阵,金鳞君笑起来:“我知道这把琴是白凤的,为夫怎么能忍你看着假白凤,日日在我家中向白凤诉情,给所有人听?”
“白凤是清高孤绝,它遥不可及地飞走,便让你幻想着膜拜起来。”金鳞君笑得很纯真,“我的蝉鹊的清和柔情,和龙的富贵其实更配啊!”
金鳞君抬手收起白凤画卷,蝉鹊尖叫。
“我忍到今日己是极限了,你还把他的琴带来家中。”金鳞君眯起金色的眼睛,淡淡笑,“爱妻,我今日先收画卷,你想好了,明日、后天把‘山岳残啸’交给为夫。”
金鳞君拂袖而去,留下满身冷汗的蝉鹊。
白蚌说:“太子妃,殿下……对你生气了。”
白蚌又说:“太子妃,事情还可以挽回的,因为殿下舍不得。”
蝉鹊说:“我死也不会交出‘山岳残啸’。”
蚌女叹气:“殿下不会让你死,但会把琴拿走。”
蝉鹊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