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螭总是打架后到罗浮山疗伤,有时是被蛟皇子们抓了一爪子,有时候是练习腾云驾雾时摔到下界受伤,少不得总是叫老熟人蝉鹊陪护他。
如此一来,要张罗的事情变多,蝉鹊觉得累的时候,就会撑起头看白凤图,有时会幻想起白色羽衣、清俊无暇的仙君对她说话,还亲自伸出高贵的手邀请她去海市游观,于白云间百凤相随,声乐缥缈如幻。仰望着前方飘逸无尘的仙影,蝉鹊心动不己。
蝉鹊伸出手去触碰男身的仙主,却摸到小孩肉乎乎的手。
蝉鹊从梦中惊醒,看到长着龙角的小孩子在珊瑚床上抱着她的腰,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来。
小螭揉揉眼睛,发现原本的龙爪变成了一双肉手,而蝉鹊正皱眉拘谨地盯着他。
小童子慌张又委屈地说:“我是小龙身睡着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化形了。”
蝉鹊思索片刻,严肃地说:“你好像控制不了化形了,而且人身有男女之别,以后睡觉,我还是不要来陪你了。”
小螭委屈得红了眼睛,蝉鹊往更广阔的方向开导他:“小螭,你是不是要变成成年龙了?那可恭喜呀!”
小螭摇摆不定,说:“是吗?”
蝉鹊眉开眼笑:“那便恭喜了!龙族里肯定也高兴极了!小螭以后别老是受伤来罗浮山,经常这样会降低大家对你这位龙太子的信任。而且我也还有一年期满,就不在罗浮山了,到时候也见不到小螭了。”
小螭脸色一变,捉住她的手:“蝉鹊不在罗浮山,去哪里?”
她解释道:“我本来是琅嬛的下等书吏,因为翻错了书,被安置在罗浮山修养,在这里和沙棠、松乔老他们一起做事是为了报恩,明年期满,小仙就得回去。”
小螭惊慌道:“你不再在这里了吗?”
蝉鹊点点头,想着即将恢复从前的生活。
蝉鹊开始收拾清点会带走的行李,小螭本来今天该走,却推开蚌女泪水婆娑的怀抱,拧着眉头说:“蝉鹊姐姐来龙宫好不好?我让父君去司吏部要你来……”
蝉鹊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要不是翻错神书,她在琅嬛本来工作得好好的,再有两百年就可以升职,而且还能常见到万化相阁的画师师父,也能在休沐时去见当天兵的哥哥,为什么要离亲千万里,去习性不通的异族之海呢?
但如果是屋楼仙主麾下的凤凰族,对她而言就不一样了。
蝉鹊淡笑着跪下:“小仙本有司职,谢谢殿下美意,祝祷殿下以后成为龙族明君。”
海珠儿扶住龙子,安慰道:“殿下,蝉鹊有自己的职务、有自己的家,强求她到我们的海里来……”
小螭注视着蝉鹊,满面失落,被龙族劝了回去。
龙族消失在云间,沙棠说:“这个金龙太子对你太黏糊了。”
蝉鹊伸腰挺胸:“就要结束啦!我要回去了!”
沙棠不舍地说:“好姐妹,有空来罗浮山看我,我也去琅嬛看你!”
蝉鹊笑着点头:“一定!”
蝉鹊功满临走那天,罗浮山众人一齐欢送她。
罗浮山主弹奏无弦琴,栖山鹤子拉起二胡,黑猿翩翩起舞,沙棠放声高歌,松乔老讲着笑话,还从空荡荡的袖子里拿出一瓶瓶珍藏的美味参酒。当年喂养大的战狼拖来灵兽肉做烧烤,白虎崽仰起身,翻滚着让她摸毛绒暖和的肚子,青鸟姐弟一人赠了她一支如翡翠般水滑光润的青绿羽毛。
蝉鹊又是感动,又对未来充满期待,甚至有些贪心的想,若这时还有凤凰出现就更好了。
蝉鹊和沙棠喝得酩酊大醉,酒至深处,两人都放开了,勾肩搭背地对月唱歌。
沙棠举着酒杯,打着嗝,对着月亮大声念道:“华堂临浚沼,灵芝茂清泉。仰瞻春禽翔,俯察绿水滨。逍遥步兰渚,感物怀古人。李叟寄周朝,庄生游漆园。时至忽蝉蜕,变化无常端……”
蝉鹊挥袖驱散鼻子边浓重的酒味,跟着举杯,接上沙棠念的诗:“饰车驻驷,驾言出游。南厉伊渚,北登邙丘。青林华茂,青鸟群嬉。感悟长怀,能不永思。永思伊何,思齐大仪。凌云轻迈,托身灵螭,遥集芝圃,释辔华池,华木夜光,沙棠离离,俯漱神泉,仰叽琼枝。”
夜深了,溶云阁下的欢送宴会己经散去。壮硕的黑猿压着小鹤子打着呼噜,山主收起无弦琴,淡然望着天际星河,松乔老在化物池边现出原形,变成参天古树,青鸟栖息在古树树顶,顺滑的羽毛印着银色月光。
蝉鹊拉拉扯扯地扶着醉得厉害的沙棠回屋子,她自己也快要站不稳了。
蝉鹊突然想起:“对,白凤图,还没收……”她摇摇晃晃地推门,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最重要……肯、肯定得带走……”
沙棠脸朝地横在竹屋外的躺椅上,己经懒得再多走几步进到屋子里了。
蝉鹊神志不清地卷起画卷,放进袖子深处,摸索着拖出被毯,三步一撞墙地走出竹屋,把她们用仙兽脱下的毛做成的毯子盖到沙棠身上。
蝉鹊醉醺醺地看着银色圆月,仿佛看见月中走出高洁的白凤仙主,蜃楼仙主变幻成俊极的男身,淡然化去风月,被凤凰众星捧月般追随。
她满怀期待地抬步走去,想要靠近白凤仙主的容颜,结果却撞进云雾弥漫的暗林。
蝉鹊靠在一棵树上,模模糊糊地揉着自己发红的脑门,这时一个人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蝉鹊眼神恍惚,呼出酒气,意外道:“哥哥来看我?”
当天兵不忙吗?这时不需要站岗?
一个清澈如玉击的男声说:“我是小螭。”
一个陌生男子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将蝉鹊抱进怀里,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身体。
蝉鹊眼前似乎晃过金色的龙角,她迟疑而迷蒙地眨了一阵眼,感觉到男子将头垂到她脸侧,低声说:“别离开,蝉鹊……我喜欢你。”
蝉鹊费力地抬起眼皮,觉得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沙棠念诗的声音怎么没了?
男子的双臂将她圈得更紧,“做我妻子,做我伴侣,和我在海域成亲,蝉鹊……龙族己经向你提亲。”
男子轻吻她的脸颊,蝉鹊脑袋昏沉,就地歪着睡了过去。
她压着袖子里滚出来的白凤画卷在竹屋里醒来,身上盖着毛毯,面前的竹木桌上放着醒酒汤。
蝉鹊莫名觉得哪里出了怪事,下床喊了声“沙棠”,没有得到回应。
她喝完醒酒汤,头脑清爽正常起来,蝉鹊检查了一遍储物戒指,换上下级书吏的官服,准备回琅嬛报到,去见师父。
推开门,却看到眼前站满了龙族众人,蝉鹊瞠目结舌。
一个长着金龙角的少年身穿华服坐在最前面,少年生得英武俊美,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少年起身走来,微笑着说:“蝉鹊醒了?”
“小螭,殿下成年了?”蝉鹊反应过来,立即行礼,“恭喜贺喜龙太子殿下!”
龙族这一类世代为神、为仙、为王的天之骄子果然不凡,如今的小螭天生透着帝王之气,仿佛本身就是高台上祭祀的最高礼器,形象如凌云的焰阳散发光耀,威仪仿佛誉照天下,令苍生臣服。
蝉鹊又增长了见识,她仙力低微,很自然地就对着上神大仙跪了下去。
“小螭”笑了一声,立即上前扶起她。
“你不用跪我,”金鳞君笑道,“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了。”
蝉鹊茫然了一阵,看着金鳞君身后神情复杂的海珠儿等一众水族和天龙,觉得听到了非常奇怪的话。
金鳞君伸手抱住她,双眼含情,满是憧憬:“我己经跟琅嬛说明,蝉鹊就要到我的东海来……司吏府不会不答应,你就是我的人,我的太子妃。”
蝉鹊拧起眉头,“啊?”
龙族的仙者们都审视着蝉鹊。
海珠儿走出一步,讪笑道:“司蝉鹊仙女,我们太子殿下三日前化出成年形态,一成年便吵闹激动,一定要娶司仙女。”
蝉鹊冷汗首下。
她紧张地退出长成男人的小螭的臂弯,极力扭转这猝不及防的局面:“殿下只是想要个相处舒服的朋友陪伴,刚一成年,便不想离别,所以把龙族婚姻大事当成留住朋友的方式,但事情不至于如此变化。小仙微末浅薄,不可能……”
她恳求地暗示小螭想明白,龙族中有人严厉地说:“无知小仙!金龙太子己过千岁,你竟当作孩童看待?”
蝉鹊心里呐喊,他就是个单纯的孩子!喜欢和不喜欢分得很简单。
但她还是只能扑通一声跪下,在修为高的上仙面前不敢冒犯。
海珠儿颤声说:“殿下,蝉鹊姑娘说得也没错,虽然司吏府会听从龙君和殿下的命令,但是婚姻大事,也得看姑娘是不是愿意吧?”
龙族中有人冷笑起来,讥讽小仙的意愿是否重要。蝉鹊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握紧了拳头。
如果龙太子回族做自己的事,她过完欢送宴会就在琅嬛继续工作,这样一切不都很正常吗?
可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小螭怒道:“你们不许不尊重蝉鹊!”
龙族众人俯首称是,小螭弯下身,握住蝉鹊的双手,期待地问她:“你愿意与我共度一生吗?”
怎么可能愿意,他们之间差别太大了!
再说她另有爱慕钟情的白凤仙主,虽然遥不可及,只是自己的暗恋妄想,但怎么会对不相干的龙族有兴趣呢?
蝉鹊吓得抽回手,“小仙惶恐,没有非分之想,不敢僭越。请放我回家去。”
金鳞君满面失望,柔声说:“你平时和小螭说话相处都好好的,怎么说‘僭越’……”
蝉鹊被上仙的威压压制得快要吓哭了,她根本配不上龙族的地位,被强求做妻子,怎么可能合适?而且她在心底并不喜欢龙啊。
这个龙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在天界降生就是仙人的章仪君都瞧不上她这个杂牌散仙,在芸芸天界中她容色性情普通至极,龙宫怎会缺美女,而且龙宫藏书质量优于人界、珍宝闻名三界,又怎会缺有才华见识的龙女。你这独苗苗的宝贝金龙再看清楚眼前这个小仙是什么品相,快自己清醒过来!
她看着地上,不敢回应金鳞君。
金鳞君安静了许久,只看到蝉鹊埋着头发抖,惶恐至极。
小螭拨开挡住蝉鹊神情的头发,轻声说:“你想要的,是凤凰主白凤吗?”
龙族众人沸腾起来:“什么?凤凰族主?”
蝉鹊只觉得当下如遭雷轰顶,心里呐喊,不要说了!不能说出来!
她这个底层小仙还敢看不起龙族太子,肖想男身的蜃楼仙主?
“不、不是,不敢。”蝉鹊心里像被挖掉一块似的疼,始终不敢迎向高贵龙族的目光,“殿下误会了……我只是用白凤的离尘涅槃来激励道心。”
她汗如雨下。
金鳞君看到蝉鹊眼睛里有泪光,愣了一下,放下她原本垂着的长发,自己靠近,挡住蝉鹊的身体。
金鳞君温柔地说:“蝉鹊,我一定对你极好,就像你对我一样,你不要怕。”
“小仙从前只是做自己本分……殿下,我、我还是想回琅嬛和师父相伴,”蝉鹊颤声道,“求殿下收回命令,三思而后行……”
海珠儿说:“蝉鹊姑娘,娶你为妻,是太子殿下成年的第一个命令,不应收回。”
金鳞君笑道:“蝉鹊姐姐想师父,就把画痴儿师父接到龙宫来,你的兄长也过来吧。”
蝉鹊惊慌地摇头:“不可啊,我师父爱画成痴,天帝的琅嬛是他的圣地天堂,让他离开,就等于是要他的命……”
蝉鹊忍不住掉下泪来,让她去陌生的龙族,不也等于是要她的命吗?
她鼓起所有勇气,说出最后的反抗:“小螭会为他人着想,是性格很好的孩子,金鳞君不要逼迫小仙,好不好?”
金鳞君的笑容消失,低下俊美的头。
“对不起,”小螭忧伤地说,“我只是很喜欢你,想永远留你在身边……”
龙族中唯一的新生金龙竟如此卑微地求一个小仙,侍女海珠儿看不下去,捂住了脸,其他龙族面色变得很难看。
龙族有呼风唤雨之能,变化莫测,为人间帝王瞻仰,代表权力天运,而且仙龙貌美风流,是游转情场的高手,怎么会有这样一只稀有的金龙对一个普通至极的低微小仙唯诺恳求?追求得毫无面子!
金鳞君抚摸着她的脸,说:“我不会放弃。”
龙族从竹屋离去,蝉鹊始终不敢抬头,仿佛害怕被万箭穿心。
沙棠跑进来扶起她:“蝉鹊,你现在怎么样?别吓呆了。”
黑猿坐在窗外,冷声道:“不喜欢就不去结婚!不必纠结。”
“没答应。”蝉鹊摇头,“我不想,不想……”
她重新梳好整齐的发髻,清洗熏香过后,用书吏玉牌招出小白云,奋力向琅嬛飞去。
进到琅嬛前,书吏玉牌被没收了,不让她进去。
蝉鹊愣住了:“我己经通报过今日来当班……”
这时,一众昔日的书吏同僚都围了过来,十分惊奇地看着她。
仙吏说:“你的官籍己经在司吏府注销,移到了龙族,天庭批准了金鳞君的求婚,你是龙族太子妃,以后是龙族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