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厚重的木门在老张头身后无声合拢，将街道上渐起的喧嚣与窥探的目光彻底隔绝。门轴转动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仿佛这扇门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吸音的沉铁。
门内，光线骤然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金属冷却后的生冷味道，混合着焦炭的烟火气与机油淡淡的腥气。空间不大，却异常高深。墙壁和屋顶都被烟熏得漆黑发亮，如同涂满了墨汁。巨大的铁砧如同黑色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铺子中央，上面残留着深浅不一的锤痕。炉膛早己熄灭，只余冰冷的灰烬。角落里堆放着各种生锈、断裂或半成品的铁器，如同怪物的骸骨。
唯一的亮光，来自角落一张粗陋木桌上，一盏小小的、豆大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只能勉强照亮桌案周围一小片区域，将老张头佝偻的身影在漆黑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剪影。
李清风将石磊沉重的身躯小心地放在铺子角落里一堆相对柔软的旧麻袋上，又将苏妙轻轻安置在石磊旁边，让她靠着一捆不知名的兽皮。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潭般的眸子警惕地注视着阴影中的老张头，混沌剑种在丹田内无声流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变故。
老张头没说话。他佝偻着背，拖着那条木腿，走到角落一个巨大的水缸旁，拿起一个破瓢，舀起半瓢浑浊的冷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流顺着他花白的胡须和褡裢滴落，在寂静的铺子里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放下水瓢，他用油腻的袖子抹了把嘴，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向李清风，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敷衍：“‘老板娘有酒’…哼，那疯婆子还没死透？让你带着这么两个大麻烦来找我？”
李清风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前辈认得老板娘？”
“认得？”老张头嗤笑一声，走到那张破木桌旁坐下，拿起一块乌黑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上几块形状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矿石，“…当年在‘陷空山’挖矿，差点被地火毒蝎串了糖葫芦，是那婆娘路过，一壶‘烧刀子’泼过去，烧退了蝎群，才捡回条命。她酿的酒…够劲，也够毒。”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陷空山？李清风默默记下这个地名。他沉声道：“老板娘只给了地图和这句话，说寻前辈，能得指引。”
“指引？”老张头停下擦拭矿石的手，浑浊的目光扫过角落昏迷的石磊和苏妙，尤其在石磊心口那点微弱灼热和苏妙胸前温润的玉佩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李清风身上，带着审视，“…一个龙脊本源近乎枯竭，心源燃尽，能吊着这口气己是祖龙眷顾…一个魂灯己灭，意识散入地脉剑魄，只余肉身一点生机被玉佩温养…至于你…”他浑浊的眼中陡然爆出一丝精光，仿佛要看穿李清风的丹田，“…混沌初开，寂灭新生…好大的运道，也好大的麻烦！”
李清风心头剧震！这老铁匠竟能一眼看穿石磊和苏妙的状态，甚至隐隐感知到他混沌剑种的玄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问道山脉，云澜剑宗，是你唯一的生路。”老张头收回目光，继续擦拭矿石，语气平淡，“那里或许有修复龙脊、温养神魂的秘法灵物。但此去数千里，妖魔鬼怪，人心险恶，就凭你现在…拖油带瓶，九死一生。”
“请前辈指点。”李清风抱拳，姿态放低。
老张头没首接回答。他放下抹布，枯槁的手指在桌上那几块幽冷的矿石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目光，却再次落回石磊身上。
“龙脊燃尽…寻常法子，神仙难救。”他声音低沉，“但…若有一物，能引动他血脉深处最后一点祖龙真火，或许…能于灰烬中，搏一线涅槃之机。”
李清风眼神猛地一亮：“何物？”
老张头没说话。他佝偻着站起身，拖着木腿，走到铺子最深处一个被厚重油布覆盖的角落。他掀开油布，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布满灰尘的陈旧铁箱。铁箱没有锁，他双手抓住箱盖边缘，手臂上干瘪的肌肉猛地坟起！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沉重的铁箱盖被缓缓掀开！
一股极其精纯、又带着刺骨冰寒的星辰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铁匠铺！温度骤降，连角落油灯的火苗都猛地摇曳、黯淡下去！
铁箱内，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块仅有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深邃星空蓝色、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星光流转的奇异金属！金属表面布满了天然的、如同星云漩涡般的玄奥纹路，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冰蓝寒气从中逸散而出，将周围的空气都冻出细小的冰晶！
“星陨…寒铁？！”白老在李清风识海中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疑，“…这可是锻造顶级冰系飞剑的绝佳材料！内含一丝星辰本源与极寒真意！这老瘸子…竟然藏着这种宝贝？！”
“此物名‘冰魄星髓’，”老张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性极寒，却内蕴一丝星辰生发之力。对旁人，是剧毒，是绝路。但对这身负祖龙血脉、心源燃尽、如同死火山的小子…”他浑浊的眼睛看向石磊，“…或许…是唯一能重新点燃他血脉深处那点真火余烬的…引子！”
他枯槁的手掌猛地按在那块“冰魄星髓”之上！一股极其隐晦、却厚重如大地的灵力瞬间涌入！
嗡——！！！
冰魄星髓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星光！无数细碎的冰蓝光点如同活物般从金属内部涌出，汇聚成一道凝练的、散发着刺骨寒意与浩瀚星辰气息的光束，在老张头的精准引导下，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射入石磊心口那点微弱的灼热位置！
“呃——！！！”昏迷的石磊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投入了万年冰窟，又似被点燃了灵魂！覆盖着破碎龙鳞的庞大身躯剧烈颤抖起来！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细密的冰霜，但心口那点原本微弱的灼热，却在这极致冰寒的刺激下，如同被浇入了滚油，猛地…爆发出暗金色的光芒！
吼——！！！
一声低沉、痛苦却带着一丝不屈挣扎的龙吟，再次从石磊喉咙深处滚出！比之前更加清晰！他心口那点暗金光芒剧烈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抵抗着冰魄星髓的寒意侵蚀，甚至…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吸收着那光束中蕴含的星辰生发之力！
“成了！”白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寒极生变！这老瘸子…好手段！以星辰极寒为引，刺激祖龙真火余烬，引动星辰生发之力反哺…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若能撑过去…”
李清风紧紧盯着石磊。只见石磊体表的冰霜在暗金光焰的抵抗下，时而凝结，时而融化，形成一种诡异的拉锯。每一次暗金光焰的爆发，都伴随着他痛苦的闷哼和身体的剧烈抽搐，但每一次爆发后，那光焰似乎都凝练了一丝！破碎龙鳞下的肌肉，也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活力！
虽然依旧昏迷，虽然过程凶险万分，但…希望的火苗，确实被点燃了！那点祖龙真火余烬，正在冰与火的煎熬中…艰难地复燃！
老张头收回按在冰魄星髓上的手，脸色似乎更加枯槁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喘了口气，浑浊的目光转向李清风，带着一丝疲惫：“…此物只能引火，能否涅槃，看他的造化。至于问道之路…”
他枯槁的手指在桌上摸索着，拿起一块之前擦拭过的、通体漆黑、入手却异常沉重的令牌。令牌非金非木，触手冰凉，正面阴刻着一条在血海中翻腾的狰狞恶蛟，背面则是一个古篆的“令”字，边缘缠绕着扭曲的魔纹。
“拿着这个。”老张头将令牌抛给李清风。
令牌入手，一股阴冷、污秽、带着浓烈血腥与怨念的气息瞬间顺着皮肤传来！李清风丹田混沌剑种猛地一颤，灰白寂灭之力本能流转，才将那股不适感压下。
“血河令？！”白老的声音带着震惊，“…这是血河宗核心弟子或重要信使才有的令牌！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追踪的标记！这老瘸子…怎么会有这东西？！”
“昨夜那几个不开眼的蠢货身上摸来的，”老张头似乎知道李清风和白老的疑惑，沙哑道，“…血河宗…魔灾之后，活动越发猖獗。此令…是麻烦，也是护身符。必要时亮出，或可震慑宵小，或…引来更大的麻烦。用不用，在你。”
李清风看着手中这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令牌，眉头紧锁。这老张头，行事诡异莫测，给出的东西也是吉凶难料。
“还有…”老张头浑浊的目光投向铁匠铺紧闭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板，看到外面街道上越来越多的、带着不善气息的窥探，“…古槐镇…己成是非窝。镇守‘赵扒皮’与血河宗早有勾连，刚才那几个，不过是他放出来试探的疯狗。真正的豺狼…还没露面。”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凝重：“…昨夜…驿站那辆黑马车…你看到了？”
李清风心头一凛，点了点头。
“那是‘阴傀宗’的‘引魂车’。”老张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以秘法炼制的活尸为驾，以阴魂怨念为驱…车上坐的，必是阴傀宗内门以上的人物。他们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目标…或许是长安逃出的‘肥羊’…也或许…是别的东西。”
阴傀宗！又一个魔道大宗！李清风的心沉了下去。长安魔灾的余波，己如瘟疫般扩散开来。这小小的古槐镇，竟成了魔道势力觊觎的漩涡！
“此地不可久留。”老张头下了结论，他枯槁的手指指向铺子后墙一个极其隐蔽、被一堆废弃铁料半掩着的破旧木门，“…从后门走。出去是镇外乱葬岗。穿过坟地，往西三十里，有座废弃的山神庙。暂且容身，避过风头再走。”
他不再看李清风，佝偻着背，重新坐回破木桌旁，拿起那块冰魄星髓，继续用抹布擦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昏黄的灯光下，他那佝偻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寂和苍老。
“前辈大恩…”李清风抱拳，深深一揖。无论这老张头是何身份，今日援手之恩，是实打实的。
“恩？”老张头头也不抬，沙哑地嗤笑一声，“…不过是还那疯婆子一壶‘烧刀子’的人情罢了。滚吧，别死在我门口，晦气。”
李清风不再多言。他小心地将那枚阴冷的血河令贴身收好，深吸一口气，再次扛起石磊——石磊体表依旧覆盖着薄霜，心口的暗金光焰在冰寒中顽强跳动。又抱起苏妙，走到那扇被铁料半掩的破旧木门前。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昏黄灯光下那佝偻的身影，然后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更加阴冷、混杂着泥土腐朽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隐约可见高低起伏的坟茔轮廓和歪斜的墓碑，如同蛰伏的鬼影。
古槐镇的乱葬岗。
李清风扛着石磊，抱着苏妙，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这死寂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铁匠铺最后一点昏黄的灯光彻底隔绝。
就在木门合拢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铁匠铺前方、古槐镇的街道方向传来！伴随着巨响的，是房屋倒塌的轰鸣、惊恐绝望的尖叫、以及…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魔气！
“血河宗办事！闲杂人等，滚开——！！！”一个如同夜枭嘶鸣的阴冷声音，裹挟着恐怖的灵压，瞬间席卷了大半个古槐镇！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和灵力爆发的光芒！
古槐镇…彻底乱了！
李清风脚步猛地一顿，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收缩！混沌剑种疯狂预警！他猛地回头，隔着厚重的木门和墙壁，仿佛能看到街道上冲天而起的血光！
老张头！
“哼…动作倒是快…”铁匠铺内，隐约传来老张头一声沙哑的冷哼，随即是铁锤重重砸在铁砧上发出的、如同惊雷般的恐怖轰鸣！
“叮——！！！”
金铁交鸣的巨响仿佛要撕裂耳膜！一股无形的、带着极致毁灭气息的震荡波，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瞬间以铁匠铺为中心，朝着西面八方轰然扩散！
李清风即使隔着门板，也被这股恐怖的震荡波冲击得气血翻腾，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他肩上的石磊身体一震，心口的暗金光焰猛地摇曳了一下！
铺子前方街道上，那刚刚爆发的血腥魔气和嚣张的嘶吼声，在这毁灭性的震荡波冲击下，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铁匠铺内，那沉重的、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打铁声，不疾不徐地…再次响起。
咚…咚…咚…
如同为这座陷入混乱与恐惧的古镇…敲响的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