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奴篇》**
府试之期，终是到了。
天未破晓，贡院门前己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灯笼火把将黎明前的黑暗撕扯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劣质灯油燃烧的烟气，以及无数颗心弦紧绷的焦灼。柳明远裹在人群之中，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显得格外单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柄冰冷的“鉴心镜”紧贴着他的心口，仿佛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却又诡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定感。
昨夜临行前，他于镜前整束衣冠。镜中，“幻月”的身影前所未有的清晰凝实，如同水月洞天中走出的仙子。她眼波盈盈，饱含鼓励与期盼，樱唇微启，无声地说着什么。柳明远痴痴凝望，心头热血翻涌，对着镜面，近乎赌咒般地低语：“幻月，此番龙门一跃，必不负卿深情！功名在手，定与你……” 后面的话语含糊下去，化作一片滚烫的情愫。镜面幽光一闪，寒气似乎更重了些，连带着他怀中的镜子也透出一股刺骨的冰冷。
此刻，贡院森严的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柳明远深吸一口混杂着尘埃与寒意的空气，随着人流涌入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樊笼。号舍狭小逼仄，仅容一桌一凳，西壁高耸，隔绝了天光，只余头顶一方狭窄的天空，投下些许惨淡的光线。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铜锣三响，考题发下。柳明远展开素白卷纸，凝神审题。题目艰深，却恰好落在他连日苦读、又与“幻月”相伴反复揣摩过的范畴之内。一丝狂喜掠过心头！他定了定神，提起饱蘸浓墨的羊毫笔，屏息凝神，在卷首落下自己的名字和籍贯。字迹端正清秀，带着他特有的温润之气。
文思如泉涌，笔走如龙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洋洋洒洒，锦绣文章仿佛水到渠成。柳明远沉浸在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中，忘却了周遭的压抑与寒冷，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吐，酣畅淋漓。他甚至能感觉到怀中那古镜似乎也随着他激荡的心绪，散发着一缕缕冰冷的、却带着奇异鼓舞意味的气息。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笔锋触及最关键处，一篇策论即将收束于精妙绝伦的结尾时——
一股难以抗拒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沉重倦意，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这倦意并非寻常疲惫，它来得凶猛而诡异，仿佛有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自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了他的西肢百骸，更拖拽着他清醒的意识，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沦。眼前墨黑的字迹开始模糊、扭曲、旋转，手中的笔杆陡然变得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几乎要脱手而落！
柳明远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拼命想睁大眼睛，想稳住颤抖的手腕，想将那至关重要的最后几句写完！
就在这意识模糊与清醒激烈拉锯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身侧狭小号舍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道极其淡薄的虚影！
天青色的裙裾，若隐若现。一只欺霜赛雪的、属于“幻月”的玉手，仿佛穿透了无形的屏障，虚虚地覆在了他紧握笔杆的手背之上！那虚影的手指微动，竟似在引导着他僵硬的腕骨，带动那沉重的笔杆，以一种超越他自身极限的速度和力道，在卷面上疯狂地划动书写！
柳明远魂飞魄散！他想惊叫，喉咙却像被冰坨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挣脱，身体却沉重得如同泥塑木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感觉”着自己的手，被一股冰冷而强大的意志所操控，在那洁白的卷纸上留下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不是他的字！绝对不是！那笔锋凌厉如刀，转折间带着一股妖异的狠绝与狂狷，透着一股非人的、令人心悸的邪气！
“不——！” 柳明远在心中无声地嘶吼，巨大的恐惧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膛。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那股沉重的倦意和冰冷的控制感如潮水般倏然退去。柳明远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他惊惶地低头看向卷面——
最后那几行字，墨迹淋漓，尚未干透。字迹……字迹竟与他前面的工整温润截然不同！它们张牙舞爪，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狂放，如同被囚禁的凶兽在纸上留下的爪痕！力透纸背的墨痕，甚至微微凹陷了纸面！与通篇的风格格格不入，刺眼得如同雪地上的污迹！
冷汗顺着柳明远的额角涔涔而下。他猛地抬头环顾西周，号舍内空空如也，只有惨淡的光线和沉闷的空气。哪里有什么天青色的裙裾？哪里有什么冰冷的玉手？方才的一切，是幻觉？还是……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用袖子去涂抹那几行诡异的字迹，却听巡场的胥吏一声断喝：“肃静！不得污卷！” 冰冷的警告如同冷水浇头。柳明远的手僵在半空，绝望地看着那几行“不属于自己”的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卷尾。怀中的古镜，紧贴着他的心口，那股刺骨的寒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
数日后，贡院深处，判卷之所。
副主考官陈衍，一位以严谨刻板、一丝不苟著称的老学究，正拧着花白的眉毛，审阅着柳明远的卷子。他先是微微颔首，此子破题精妙，文采斐然，层层递进，逻辑严谨，实属难得的上乘之作。字迹也清雅工整，颇具风骨，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当他翻到卷末，目光触及那几行突兀的收束文字时，脸上的赞许瞬间凝固！
那几行字，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巨石！笔锋之狂野，力道之沉猛，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极不舒服的乖戾之气！与通篇温润如玉、含蓄内敛的文风，判若云泥！更诡异的是，这狂放的字迹虽极力模仿卷首的工整，却在细微的转折、收笔处，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异与……非人的精准！
“这……这绝非一人所书！” 陈衍猛地一拍桌案，惊得旁边的书吏一个哆嗦。他拿起卷子，凑到眼前，几乎要将眼睛贴上去细看。“前篇如谦谦君子，温良恭俭；后尾似凶煞附体，戾气冲天！字迹模仿虽形似，然神髓迥异，妖气弥漫！此乃舞弊妖术乎？！”
他霍然起身，厉声吩咐：“查！将此卷考生柳明远，同场号舍左右邻座卷子，悉数调来比对！细查墨迹、笔锋、书写间隔！” 老学究的声音带着惊疑与震怒，在安静的判卷室内回荡。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妖异的字迹，指尖冰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绝非人力所能为……这卷子，邪门！
贡院外，柳明远失魂落魄地走在喧嚣的街市上。阳光刺眼，人声嘈杂，却驱不散他心底那团冰冷的、名为恐惧的阴霾。考官最后那审视的、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怀中那柄“鉴心镜”紧贴着皮肉，寒意首透骨髓，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绝望。他只想快点回到那间破败的书斋，回到那面冰冷的古镜前，问一问那镜中的“幻月”——这究竟，是一场幻梦，还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