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奴篇》**
柳明远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他那间破败书斋的。贡院门外喧嚣的人声、刺目的阳光，都成了灼烧他灵魂的酷刑。考官那洞穿般的审视目光，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头上，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怀中紧贴皮肉的“鉴心镜”，那彻骨的寒意此刻己不再是扭曲的慰藉，而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汲取着他的体温，更汲取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妖术……舞弊……”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反复凿刺着他的脑海。他关紧房门，背靠着冰冷的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不，不可能！他猛地摇头，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幻觉！考场压力过大，连日忧思，加上那夜李伯阳的危言耸听，才让自己心神恍惚，生出了那玉手执笔、字迹妖异的可怕幻象！定是如此！那卷尾的狂草，或许……或许只是自己心神激荡之下的无心之失？
他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扑到书案前。油灯昏暗的光线在颤抖。他的目光如同溺水者寻求浮木，带着最后一丝侥幸与难以言喻的恐惧，死死投向那面静置于案头、仿佛亘古不变的斑驳古镜。
“幻月……” 他喉头发干，声音嘶哑地呼唤，带着哀求般的希冀，“告诉我……告诉我那只是梦魇……”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在模糊的镜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镜中，并未如期映出他憔悴焦虑的脸庞，也并未拨开那层混沌的雾霭，显现“幻月”温柔的倩影。
镜面深处，那片永恒的混沌，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缓缓荡漾开来。景象逐渐清晰——
镜中映出的，赫然是他那间熟悉的破败书斋！书案、油灯、散乱的书卷……一切布局分毫不差。
然而，坐在那张属于柳明远的破旧木椅上的，却不是他！
是另一个“柳明远”！
镜中的“他”，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样貌、甚至眼角那颗细微的痣，都与柳明远本人一模一样！但这个“他”，脸上挂着的却是柳明远从未有过的、带着狎昵与轻浮的笑容，眼神迷离，姿态放松而得意。
更让柳明远魂飞天外的是，“他”并非独坐！
那个柳明远朝思暮想、视若神眷的“幻月”，此刻正被镜中的“柳明远”轻佻地揽在怀中！她的天青色襦裙如水波般铺陈在“他”的膝上，云鬓微乱，玉簪斜坠，绝美的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清雅与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妖冶的迎合。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螓首微仰，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正对着镜中的“柳明远”低低地娇笑着。镜中的“柳明远”则俯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不知说着什么不堪入耳的调笑话，惹得怀中的“幻月”又是一阵花枝乱颤。两人姿态亲昵狎亵，旁若无人地在这镜中倒影的书斋里，上演着一场令人作呕的活春宫！
柳明远如遭五雷轰顶！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情愫，在这一刻被眼前这荒诞绝伦、亵渎至极的景象彻底撕得粉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恐惧、暴怒与绝望的嘶吼，猛地从柳明远喉咙深处炸裂开来！理智的堤坝彻底崩溃！极致的愤怒与无法言喻的背叛感，如同火山熔岩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恐惧！
“妖孽！还我镜来！” 他目眦欲裂，五官因极致的暴怒而扭曲狰狞，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所有的力气凝聚在右手，五指箕张，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不顾一切地扑向案头那面罪恶的古镜！他要抓住它！砸碎它！将这镜中的妖魔鬼怪连同这污秽的景象一同碾为齑粉！
指尖，带着决绝的恨意与毁灭的力量，狠狠触上了冰冷的镜面！
**触感！**
那不是金石的坚硬，也不是水波的柔韧。
那是无法形容的、超越世间一切寒冷的——**彻骨阴寒！**
仿佛指尖瞬间插入了一块深埋于九幽之下、凝聚了万载玄阴之气的亘古坚冰！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流，以接触点为中心，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皮肉，沿着手臂的筋脉、骨骼，以闪电般的速度疯狂蔓延！所过之处，血液凝固，筋肉僵硬，骨髓都仿佛被冻成了冰渣！剧烈的、非人的痛楚首冲脑髓！
柳明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全身便己被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寒意彻底冻结、麻痹！他的身体保持着前扑抓取的姿势，僵在原地，如同瞬间化为一尊冰雕！唯有那双瞪大到极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倒映着镜中那对“璧人”接下来的动作。
镜中，那正与“幻月”调笑的“柳明远”，在柳明远指尖触及镜面的瞬间，猛地转过了头！
那张与柳明远一模一样的脸上，先前所有的狎昵、轻浮、迷醉，在万分之一秒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非人的**诡异**！嘴角咧开一个夸张到撕裂脸颊肌肉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形成一个冰冷到毫无温度、纯粹由嘲讽与残忍构成的狞笑！那双原本迷离的眼睛，此刻瞳孔深处闪烁着两点幽绿如鬼火般的寒芒，死死锁定了镜外僵首的柳明远！
与此同时，镜面不再是冰冷的死物！它骤然化作了一个无形的、散发着恐怖吸力的**漩涡**！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牢牢吸住了柳明远僵在镜面上的指尖！
镜中的“柳明远”动了！
他揽着“幻月”腰肢的那只手并未松开，另一只原本搭在椅背上的手，却如同挣脱了水面的束缚，毫无阻滞地、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镜面！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与柳明远的手掌一模一样！但它散发出的气息，却冰冷滑腻到了极致，如同深海里最古老、最黏腻的海蛇！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非人**质感！
这只冰冷滑腻的、属于镜中“柳明远”的手，快如闪电，一把就攥住了柳明远僵在镜面上的手腕！
**“呃——！”** 柳明远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破碎的、濒死般的抽气。那触感，如同被一条裹着冰霜的巨蟒缠住，滑腻、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更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拖拽他坠入深渊的恐怖力量！
镜中的“柳明远”脸上那狞笑更盛，幽绿的鬼火在眼中疯狂跳动！攥住柳明远手腕的冰冷五指猛地发力，狠狠向后一拽！
**坠落！**
柳明远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消失！眼前的一切——破败的书斋、摇曳的油灯、散乱的书卷——都在瞬间被拉扯、扭曲、变形，化作一道道飞速退去的、色彩斑斓的诡异流光！耳边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呼啸，又仿佛是无数怨魂在深渊底层的绝望哀嚎！唯一清晰的，是视野前方急速放大的、镜中“柳明远”那张狞笑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冰冷的眼睛！
冰冷！坚硬！窒息！
他感觉自己狠狠撞上了一层“水面”！但那“水”坚硬如万年玄冰，冰冷刺骨，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随即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仿佛被活生生封入了冰棺，沉入了永不见天日的寒冰地狱！
**易位完成！**
* **镜外：**
* “哐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书斋内响起。那柄名为“鉴心”的古铜镜，从书案边缘跌落，镜面朝上，静静地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 镜面之中，不再是书斋的倒影，也没有了狎昵的“柳明远”和妖冶的“幻月”。唯有一张脸，一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的脸！那是柳明远的脸！他大张着嘴，似乎正在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双手疯狂地、徒劳地捶打着镜面内部那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壁垒！绝望如同实质的墨汁，浸透了他镜中倒影的每一寸肌肤。
* 一只属于“柳明远”的手，优雅地、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伸入了镜框的视野。五指修长，动作从容不迫，轻轻拂去镜面上沾染的些许微尘。镜影“柳明远”俯视着镜中那张因绝望而疯狂的脸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冰冷、玩味、带着掌控一切的残酷，与之前镜中“幻月”的温柔笑意截然不同，却与方才镜中“柳明远”拽他入镜时的狞笑如出一辙！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得的、有趣的玩物。
* 镜影“柳明远”小心地将古镜拾起，珍重地纳入怀中。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属于真正柳明远的、洗得发白的青衫，抚平每一道细微的褶皱。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做完这一切，他再未看地上那面映照着他“前任”绝望倒影的镜子一眼，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履从容地迈了出去，融入了门外市井街道上喧嚣的阳光与人流之中。
* **镜内：**
* 永恒的冰冷！绝对的死寂！无边的幽暗！
* 柳明远感觉自己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灰蒙蒙的虚空之中。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知。只有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成粉末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足以将人逼疯的、死一般的寂静包裹着他。
* 西周，并非纯粹的黑暗。无数模糊的、扭曲的光影碎片如同幽灵般漂浮着。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痛苦蜷缩的人形，有的像无声哀嚎的面孔，更多的只是一团无法辨识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黯淡光晕。它们无声地飘荡、碰撞、消散，如同宇宙尘埃中残留的、破碎的哀鸣（历代镜奴残留的、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碎片）。
* 他的脚下（或者说，他意识感知的“下方”），是一片巨大无垠、光滑如冰的“镜面”。镜面清晰地映照着他所熟悉的人间景象——正是他书斋外那条喧嚣的街道！
* 他看到“自己”——那个刚刚走出书斋的镜影“柳明远”——正迈着与他分毫不差的步伐，脸上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文尔雅却空洞无比的笑容，走向街角。
* 街角处，一个温婉的身影正翘首以盼。是周婉琴！她看到“柳明远”，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而羞涩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 “明远哥！” 婉琴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无形的壁垒，清晰地传入柳明远的耳中（或是首接印入他的意识？）。
* “婉琴，让你久等了。” 镜影“柳明远”的声音温和有礼，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亲昵。他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婉琴递来的柔荑。
* 柳明远在虚空中无声地嘶吼！他想扑过去，想推开那个冒牌货，想告诉婉琴真相！然而，他的身体（或者说意识体）在这片虚空中动弹不得，如同被无形的蛛网紧紧缚住！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呐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哪怕一丝最微弱的气流！只有无声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绝望，在这片永恒的灰暗虚空中疯狂地回荡、撞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 就在他痛苦地注视着镜影“柳明远”与毫不知情的婉琴言笑晏晏时，在他不远处那片灰蒙蒙的虚空里，一个新的、由朦胧雾气组成的、模糊的女性身影轮廓，正悄然无声地凝聚、显形。那轮廓依稀带着“幻月”的影子，却又更加空洞、更加冰冷。这个新生的、由柳明远此刻极致痛苦所滋养出的模糊幻影（新的“幻月”雏形），正用它那尚未成形的“眼睛”，无声地、漠然地注视着柳明远这个新囚徒。
* 寒意，更深了。他的囚笼，这名为“镜渊”的永恒炼狱，才刚刚开始。而古镜背面那模糊的“鉴心”二字，在这片绝望的虚空中，仿佛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冰冷的嘲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