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魄》番外**
青阳镇又逢梅雨季。
雨水缠绵,昼夜不息,将青石板路泡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苔藓与朽木混合的湿腐气。镇东头那间早己倾颓的“拙工坊”,在雨幕中更显荒败。断壁残垣半掩在疯长的荒草中,黑洞洞的门窗如同废弃古墓的入口,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
镇上关于它的传言从未断绝,尤其在这样湿冷的雨夜。老辈人讳莫如深,只道那地方“不干净”。年轻后生们虽嗤之以鼻,却也鲜少有人愿在深夜靠近那片死寂的废墟。
张老更是个例外。他是镇上打更的老人,干这行三十多年,风雨无阻。瘦削的身子裹在油光发亮的蓑衣里,提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手握梆子,巡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他耳朵有点背,眼神却还利索,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副不信邪的硬骨头。
“什么鬼啊神的,都是人自己吓自己!”每每听到关于“拙工坊”的议论,他总是吧嗒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里透着不屑,“那方生自己封了刀,不知死哪儿去了,破屋子年久失修,有点怪响动不是很平常?风吹破窗棂,耗子啃木头罢了!”
今夜雨势不小,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和蓑衣上,噼啪作响。梆!——梆!梆!——“平安无事啰……”张老更嘶哑的嗓音在雨夜里飘荡,更添几分寂寥。他巡完东街,习惯性地拐向通往“拙工坊”后巷的那条小路。这条路近,雨又大,他想早点绕回打更房歇脚。
离那破败的院落还有十来丈远,一股异样的感觉便悄然爬上张老更的心头。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过于沉重的寂静。周遭的雨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了,显得遥远而模糊。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极淡、极清冷的……墨香?
张老更皱了皱鼻子,以为自己闻错了。这鬼地方,哪来的墨香?他摇摇头,紧了紧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西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幕。
就在他即将走过“拙工坊”那扇歪斜、只剩半边的院门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一种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雨帘,丝丝缕缕地钻入他有些背的耳朵。
沙……
沙…沙…
极其细微,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不是风声。风声呜咽,不会这么均匀单调。
不是雨打残叶。雨声杂乱,不会这般绵长执着。
更不是老鼠啃噬。那声音太轻,太…有规律了。
沙……沙……沙……
像是什么极硬、极干燥的东西,在另一块同样坚硬冰冷的平面上,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研磨着。
张老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蓦地想起镇上那些关于雨夜“磨墨声”的传言!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冰冷的雨水,而是从骨髓深处渗了出来,瞬间爬满了他的脊背。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喉头发紧。他试图挪动脚步,赶紧离开,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昏黄的灯光颤抖着,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扭曲晃动。
那声音,似乎清晰了一点。它并非来自屋内深处,更像是在那扇破败的门板之后,在门缝里,幽幽地透出来。
沙…沙…沙…
单调,重复,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执拗与…哀伤。仿佛一个迷失了归途的魂魄,在无尽的黑暗中,固执地重复着生前最熟悉、也最珍视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
张老更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他想找出这声音的破绽,想证明这只是风吹动了哪块朽木,或是雨水滴漏进了某个破罐子。可那研磨声如此真实,如此有质感,每一次“沙”声的响起和落下,都带着一种微妙的摩擦顿挫,绝非自然声响所能模仿!
他壮起胆子,提起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颤巍巍地向前探去,试图照亮那扇黑洞洞的破门。
灯光触及门板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朽木呻吟般的声响,自门内幽幽传出。
张老更浑身一哆嗦,手一抖,灯差点脱手!他死死盯着那扇门。它依旧歪斜着,并未开启。但那声“吱呀”,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恍惚记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他巡更路过时,曾见过这工坊的窗户里透出过昏黄的灯光,一个清瘦的身影伏在案前……
沙…沙…沙…
研磨声并未停止,反而在门后那声“吱呀”之后,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仿佛门内的某种存在,也感知到了门外灯光的靠近。
就在这时,一股更清晰的墨香,如同实质的丝线,幽幽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那香气清冽、孤高,带着岁月的沉淀感,瞬间盖过了雨水的土腥和草木的腐败气,首钻入张老更的鼻腔。
这香气…张老更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他年轻时也曾读过几天书,对墨香并不陌生。但这股墨香太特别了!它纯净得不染一丝烟火气,清冷得如同深谷寒泉,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底蕴。这绝非人间凡墨所能拥有!
“砚…砚娘?”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带着镇上流传的只言片语,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张老更的脑海。那个据说由古砚化形、清冷绝尘,最终为护主而玉石俱焚的女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老更!他之前所有的不信邪,所有的硬气,在这诡异的研磨声、朽木呻吟和奇绝墨香面前,土崩瓦解!这不是耗子!不是风!这是…这是那东西!那个早己随着碎石齑粉消散,却又在雨夜徘徊不去的残魄!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再也顾不上什么打更巡夜,什么近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转过身,蓑衣被带起一片水花,昏黄的灯笼被他抡得像个疯狂的流星锤,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梆子掉落在泥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也全然不顾。
沙…沙…沙…
那研磨声似乎在他转身狂奔的瞬间,微弱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执着地、带着一丝更深的寂寥与怅惘,幽幽地响了起来,继续着它那永无止境的、徒劳的研磨。
雨,依旧下着,冰冷地冲刷着废弃的“拙工坊”,冲刷着地上遗落的梆子。唯有那扇破败的门后,那细微、单调、浸透无尽哀思的研磨声,穿透雨幕,固执地回荡在无人的深巷。
沙……
沙…沙…
如泣,如诉。似在等待一个永不会归来的知音,又似在向这冰冷的人间,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关于血、墨与碎玉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