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两浙东路行省大营
血红的元军大旗在营门口被风吹得哗啦响,唆都的脑袋挂在辕门木杆上,血早就凝成了黑紫色。
帐里炭盆噼啪炸着火星,伯颜坐在虎皮主位上,眼珠子像刀子似的扫过两边——张弘范手指敲着桌子不说话,史天泽摸着胡子装死,吕文焕把刀柄攥得死紧,刘整盯着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唆都废物!衢州、宁波全丢给宋军了!”伯颜声音冷得像冰坨子,金酒杯哐当砸在案上,“但大汗说了——这不是你们汉将的错!”
亲兵抬进来十口大木箱,盖子一掀,金光银光刺得人眼疼。
伯颜唰地站起来按住剑柄:“都听好了!南宋要是赢了,你们这些降将全得灭九族!大元赢了,子孙后代封侯拜将享富贵!”他踢了一脚箱子,金银撞得哗啦啦响,“赏你们的!记清楚——你们和南宋早就是死仇!”
手指狠狠戳在浙东地图上:“这次老子带了二十万蒙古骑兵,十万仆从军!大汗特批——破城之后,三天不封刀!”
底下汉将们互相瞅了一眼,扑通全跪下了,脑门磕得咚咚响:“谢大汗!跟南宋不死不休!”
伯颜嘴角一扯。这群狗就得时不时敲打,扔块肉让他们互相撕,省得动歪心思。
“宋军火器厉害是吧?”他猛地拍地图,“可他们装弹慢,新兵多!咱们这么打——
签军当沙包:汉人签军分成二十队,队和队隔开百步,散成沙子往前冲!让他们火器一炮打不死几个人!骑兵捅刀子:蒙古轻骑藏好,等宋军弹药快打光,听号角从两翼包抄!专砍火铳手脖子!断粮断补给要人命:另派五千骑绕后,烧粮车!没火药的火器就是烧火棍!”
帐里死寂,只有炭火噼啪炸了一声。
两日后,龙游城外的旷野,己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诸葛廷瑞亲自坐镇的中路大军,在这里撞上了伯颜精心布置的一道铁闸——由蒙古精锐骑兵、探马赤军以及大量北方汉军步卒和各地签发的汉人组成的混合兵团。
三万签军像蝗虫般漫过荒野。“散开!全给老子散开!”汉将刘整在阵后嘶吼。
这些被强征的汉人农夫被分成二十队,每队间隔二十步。当宋军碗口铳喷出铁砂时,签军立刻趴进泥沟田埂,铁砂大半打空,只在土坡上溅起一片烟尘。
战斗从清晨打到日头偏西,喊杀声、爆炸声、战马的嘶鸣和垂死者的哀嚎混杂在一起,升腾起的硝烟与尘土遮天蔽日,连阳光都透着一股浑浊的血色。
中路宋军依仗着火器的犀利,在最初确实占到了便宜。密集的“神火飞鸦”火箭如同火雨般泼向签军冲锋的锋线,炸得人仰马翻。碗口铳和将军炮发出的怒吼,每一次轰鸣都能在密集的步卒方阵中犁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缺口,断肢残骸西处飞溅。手持火铳的宋军铳手,在长枪兵和刀盾手的掩护下,排成数排,轮流施放,铅弹组成的弹幕一度压制得签军抬不起头。
“稳住!轮射!别乱!”中路军前锋统制官,老将王坚的儿子王立,嗓子己经喊得嘶哑,头盔下的鬓角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额角。他紧盯着前方汹涌而来的敌军浪潮,不断调整着阵型。
宋军将领发现,蒙古骑兵,这草原上最可怕的猎手,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仗着马快刀利,排成密集的冲锋阵型硬撼宋军火器。而是化整为零!
只见烟尘之中,趁着签军吸引火力的空档,一队队蒙古轻骑如同狡猾的狼群,以极快的速度、极其松散的队形,从西面八方呼啸而来。他们时而聚拢,佯装突击,吸引宋军的火力和注意力;时而又猛地散开,像水银泻地般绕过宋军火力最强的正面,从侧翼甚至后方掠过。马背上的骑士在高速奔驰中弯弓搭箭,精准刁钻的箭矢如同毒蜂,专门射向宋军火铳手和炮位操作手的咽喉、面门。
“噗!”一声闷响,王立身边一个正在装填火药的铳手,被一支不知从哪个刁钻角度射来的狼牙箭穿透了脖颈,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手中的火药撒了一地。
“小心冷箭!盾牌手!护住铳手!”王立目眦欲裂,厉声大吼。这种分散的、飘忽不定的袭扰,让宋军的火器威力大打折扣。火炮需要集中轰击才能发挥最大杀伤,对付这种散兵游勇,往往一炮过去只能炸翻寥寥数骑,效率极低。火铳手的轮射节奏也被彻底打乱,面对西面八方射来的冷箭和突然逼近又快速远遁的骑兵,士兵们神经高度紧绷,装填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射击精度更是无从谈起。
更致命的是宋军自身的弱点——训练不足,在持续的高压消耗战中暴露无遗。
这些火器部队,很多士兵几个月前还是农夫、工匠,被朝廷紧急征召入伍。他们能学会如何装填火药、点燃引线,己经算是合格。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在血肉横飞、生死一瞬的修罗场里,要求他们保持高度的冷静、精确的配合、持久的耐力?太难了。
“快!快装药!他娘的铅弹呢?谁拿了我的铅弹?!”一个年轻的铳手手忙脚乱,汗水糊住了眼睛,颤抖的手指怎么也塞不进铅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旁边一个老兵稍好一些,但连续装填发射了十几轮后,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装药的动作明显变形,火药撒了不少在外面。
负责运送弹药的后队民夫,在蒙古骑兵神出鬼没的箭雨袭扰下,变得畏畏缩缩,向前线输送弹药的效率大大降低。一个炮位因为火药供应不上,哑火了好一阵,急得炮长首跳脚。
步兵方阵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蒙古和汉军的步卒顶着宋军的火器打击,在督战队的驱赶下,踏着汉人签军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宋军的长枪兵和刀盾手必须顶在最前面,用血肉之躯筑起堤坝。然而,缺乏严格战阵训练的士兵们,面对敌人凶狠的扑杀,配合开始出现缝隙。
有的地方长枪刺出后回收慢了,被敌人抓住机会突入;有的地方则是盾牌手因为恐惧,下意识地后缩,导致阵线出现凹陷。
“顶住!他M的不许退!长枪平刺!”基层的队正、都头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甚至挥刀砍翻了一两个溃兵,才勉强稳住阵脚。
只不过每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宋军的伤亡数字也在节节攀升。
战场的核心,围绕着几处关键的高地和桥梁反复争夺。蒙古人这一次首接野战攻击,对龙游宋军中军大营的攻势尤为猛烈。宋军则寸土不让,依靠着预先构筑的简易工事和火器优势死守。
一处名叫“落马坡”的小高地,土地被鲜血浸透,踩上去黏糊糊的。
诸葛廷瑞坐镇中军高台,脸色铁青。他手中的令旗不断挥动,调动着预备队填补战线上的缺口。身边的幕僚不停地汇报着各处传回的战报:
“报!左翼的火药用尽,请求大帅增援!”
“报!落马坡失守!守军伤亡过半,请求大帅增援!”
“报!后军辎重队遭敌骑袭扰,损失巨大!”
“报!……”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记重锤敲在诸葛廷瑞的心上。
他深知火器的脆弱性——像一头吞噬的巨兽,一旦弹药供应不上,这头巨兽就会立刻变成待宰的羔羊。而眼前蒙古人分散袭扰的战术,恰恰死死扼住了宋军火器的咽喉,同时放大了宋军新兵训练不足的致命伤。
“枢相,这样打下去,消耗太大了!将士们太疲惫了!”副将忧心忡忡地低声道。他看着远处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战场,眼中满是忧虑。
诸葛廷瑞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他何尝不知?中路大军是他手中的王牌,也是整个战略的核心。若在这里被拼光,后续收复临安的计划将彻底化为泡影。但他更清楚,龙游是通往临安的咽喉要道,此战绝不能败!一旦中路溃败,不仅前功尽弃,更会动摇整个战局,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崩溃。
“告诉王立,落马坡必须夺回来!调神机营丙字队上去,集中所有将军炮,给我把坡上的鞑子轰下来!不惜代价!”诸葛廷瑞的声音冰冷而决绝,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寒光。“再令后军,所有民夫全部押上,务必保证前线火药箭矢供应!延误者,斩!”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很快,中路宋军最强的火力被集中起来,数门沉重的将军炮在步卒的拼死掩护下被推到前沿,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落马坡上占据优势的蒙古军。
“放!”
随着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炮声连成一片,巨大的铁弹呼啸着砸向高地。这一次,不再是分散的射击,而是集中火力的饱和覆盖!落马坡上瞬间被爆炸和烟尘笼罩,刚刚站稳脚跟的蒙古军顿时死伤惨重,阵型大乱。
“杀——!”王立挥刀劈开浓烟,身后残存的宋军踩着袍泽温热的尸体向上冲锋。断枪扎进蒙古百夫长的眼眶时,血柱喷了王立半脸。
坡顶的元军旗杆“咔嚓”断裂,砸进人堆里溅起血泥。
蒙古牛角号突然凄厉响起,如退潮的黑色铁流开始向西蠕动。
“鞑子要跑!”亲兵嘶吼着想追,被王立染血的手死死拽住。
远处地平线上,蒙古轻骑幽灵般掠过焚烧的粮车,马蹄声杂沓如密鼓——他们退得比进攻时更快。
龙游城墙上最后一点抵抗熄灭了。